这是一座城。
展修从小生活在这里。
他的家庭圆满,严父慈母,兄友弟恭。他家世代行医,三代皆是杏林圣手。他家邻里和睦,隔壁胡同的屠夫、菜饭、步庄……这城里,没有不认识他们家人的,没有人与他们家处不好的。
和往常别无二致,出诊完后,他提着出诊箱走在街上,周围的一切都如此熟悉,这里他生活了二十多年,两边的商贩他都认得,卖玩偶的摊主小妹妹昨天才找他看了病,他还给她喂了甜甜的蜜饯。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正值初春季节,空中偶尔飘过些许柳絮,还有桃花的淡淡香味。行色匆匆的旅客的马蹄溅起泥巴点点,天气温暖又怡人,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是幸福又温馨的寻常日子。直到……
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但他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他……
不待他仔细查看哪里不对,不远处熟悉的声音传来,他循声回头,妻子和孩子正在家门口、边叫着他的名字边向他跑来。刚才涌现的些许疑惑立刻烟消云散,他满面笑容地抱起自己的稚子,然后搂过妻子,他挚爱的妻子,他青梅竹马、从未分开过一天的爱人。他牵起她的柔荑,然后看向她的脸庞——
这张脸与他朝夕相处,一分一毫他都无比熟悉,可是现在,他看着这张朝夕相处的脸庞,忽然就意识到了,她不是他的妻子,这里不是他的家,而他甚至不是——
最后一片元神奇迹般自我觉醒,甚至瞬间就全部归位到展修的肉身,他在醒来的那个刹那高声绝望地喊道:“别看她!”
迟了,小月亮什么都看到了。
他挣扎着坐起来,掌心沾满了沙砾。他把脸深深埋进掌心,懊悔到根本不敢抬头看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让她看到?自己内心深处会怎么有这样的想法?
他梦境之城里的妻子,就长着和小月亮一模一样的脸……
醒来后他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按理说他这样的情况,最后一片元神是很难自我觉醒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意淫的对象,居然就是她……这下好了,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他瞬间就察觉到他身处的那个是梦境、登时就清醒了过来。
歪打正着,他已经羞愧到几乎不敢喘气了,怎么可能?怎么会?她会怎么看他啊……
身后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头——除了风沙,他身后什么都没有。地上只有一串离去的脚印,他重新捂住脸,懊悔和羞愧重新淹没了他。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躲避也不是办法,他花了许多时间重新收拾了自己的心绪,然后顺着脚印去寻她。小月亮并没有走很远,背影纤细而孤寂。他站在远处遥遥地注视着,心中如翻江倒海般五味杂陈,如果,如果……
他实在忍不住,走到她身后,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般,低声地幽幽问道:“如果,当初,我像我哥那样,对你直抒心意,你是否会——”
这世间万物,最怕问的,就是如果二字。
他没有办法不介意,没有办法不去设想。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是那个意念最深处的梦境出卖了他,原来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在乎她。
她的背影猛地一颤,像是没有料到他会跟过来问这样的问题。她并没有回头,渐渐的,他从这长久的沉默中明白了一切,正想自嘲,她却忽然说话了。
她坚定地回答:“没有如果。他就从来没有动摇过。”
她的话多多少少有点不清不楚,可是她的意思他都明白。说到底,都是他晚了一步。
他有些喘不上气,还想说些什么。她又说道,这次却多了些莫名的情绪:“可是说回来,哪怕你比他早一步认识我,你早一步知道我是灭灵,你会怎么做呢?你会动摇吗?”
他:“……”
他无言以对,他还记得当初在流光城的擂台上,当他知道她居然是灭灵的时候,那一瞬间涌现的防备,还有下意识的厌恶,是绝对骗不了自己的。
悲哀和凄凉渐渐笼罩住他的心,是啊,就算他早一步知道又如何,他并没有玠风那样的胸怀,他是一个被两族有别这个观念从小浸润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平等看待身为灭灵的她?所以,他和她这样的结局,这样近乎陌路的关系,就是唯一可能的出路。
他微微仰头看天,眼睛奇涩无比。他长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他没有他哥那样的胸襟和眼界,一切都是他活该。
她转身有些担忧地看他,眼中是他无法承受的怜悯:“你、没事吧?”
他连忙侧目不想被她看见:“我不要紧。我——前一阵是我太过心急,以至练功走火入魔。多谢大荒之眼,此番救我了。”
他这样说,她便不知如何作答了。她本就不擅和人交流,此刻更不知该说什么了。二人正不知所措,还好玠风及时归来。他骑着巨蝎摇摇晃晃,老远看见展修已经无恙,登时喜出往外,一个箭步冲过来、上下打量着展修:“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展修换上最熟悉的、冷漠的表情,一眼都不敢往小月亮那个方向看,淡淡道:“你去哪儿了?”
玠风笑道:“还不是替你捉奸细去了?”
展修大惊:“奸细?你说什么奸细?”
玠风就把他昏迷后的事情说与他听,然后给了他一个名单:“这三个人早已暗中被水族人收买,你走火入魔的消息就是他们走漏的。”
展修看着名单,眉头紧蹙。这三人皆是他心腹,甚至还有他的左护法。他不可置信:“你确定?我的左护法,他全家都是父亲救下来的。”
玠风冷哼一声:“可见救命之恩,比不过荣华富贵。”
石凉苦寒,吃不了苦的老百姓经常会北上去雨霖汀讨生活,展修从不指责他们什么。可他万万没想到连他的心腹也会如此,更没想到常年不在石凉的玠风比他还了解的情况。
他咬牙切齿道:“我倒要问问他们,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