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和郁行安初遇的前一天,正是阆都的春日。
那天,阆都的牡丹吐蕊绽放,苏绾绾坐在苏府花厅,问责一个姓邹的管事。
回廊迤逦,廊下已经站了不知多少仆婢,皆是假借回话,偷偷往里张望。
苏绾绾跽坐在局脚榻上,垂眸翻看一本账本。日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得她面容皎若秋月。
邹管事跪在地上磕头,痛哭流涕:“小娘子,这账并非奴做的……这皆是误会……误会……”
“是谁?”苏绾绾一边翻账本,一边缓声问。
苏绾绾的阿娘是蓠州人,苏绾绾也如同蓠州的娘子们一般,说话时尾音低软,有几分温柔意味。
邹管事没空欣赏这温柔的嗓音,他急得额角冒汗,心中后悔不迭。
他知道,他管帐房这么些年,扒高踩低,贪了不少钱,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嫉恨。
可他心想,他若是不贪,哪来的钱买侍女、买车马、买屋宅?阆都多少官员都在贪,他不过是贪一些苏府的银钱罢了!
他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尽早想办法瞒住苏绾绾。
早在苏绾绾刚开始理家时,女婿就说,苏家三娘苏绾绾,擅琴又擅算,劝他检查一下账本。
他不信,当时他坐在胡床上,一边喝葡萄酒,一边懒散笑道:“小娘子的名声皆是吹出来的,不过是为了日后说个好婆家,如何能信?”
谁知没过几日,苏绾绾忽然说要看看账册。
他故意带她去看了两屋子的账册,她也不曾皱眉,只读了两日,便将里头的疏漏一一指出,派人去查。
真是见了鬼了!其他人不说看不看得懂,记不记得住这些浩如烟海的数字,好歹要多看几日吧?
邹管事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正打算胡乱攀咬几个人,一抬头,却看见花厅内外不知站了多少人。
邹管事腹热肠慌,也不敢攀咬了,只满口求饶。
苏绾绾道:“我才理家两月有余,你的事,我且交给母亲决断。你大可放心,母亲不会冤枉了你,你若有什么冤屈,可向母亲诉说。”
邹管事已是煞白了一张脸,想要继续求饶,嘴唇却只是哆嗦。
众婆子侍女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喜色,她们看向苏绾绾,目中露出钦佩。
苏绾绾却已经坐得有些累了,她站起身,侍女们连忙上前,簇拥着她离开。
邹管事也惊惶失色,跌跌撞撞地走了。
一个管事娘子笑道:“姓邹的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了!没想到三娘清清冷冷一个人,心里竟对什么事都门儿清。”
另一个嬷嬷道:“若不是三娘方才说,我都忘了她才理家两月有余!这么短的时日,便看出了帐房的疏漏,三娘真是颖悟绝伦,才智睿达。”
“可算是除了毒瘤了,对三娘,我是心服口服的。”一个侍女道。
婆子侍女们感叹了一阵,管事娘子又说起一桩热闹:“你们不知,说起颖悟绝伦,我今日还见到了另一人,他如今风头正盛,骑马过街时,堵得水泄不通,人人都在看他芝兰玉树的气度呢!”
“是谁?”众人想了一会儿,有人问,“可是郁家那个……”
管事娘子笑道:“正是郁家二郎,郁行安。”
……
苏绾绾并不知仆妇的议论。她一路去往正房,打算去寻继母,提一下邹管事的事情。
只是,她在路上看见阿娘生前种下的烟柳,忍不住驻足看了许久,才去往正房。
正房雕甍绣槛,廊下立着几个侍女,又挂着羽翼鲜亮的鸟雀。
正房的侍女见她来,笑道:“夫人在耳房和郭嬷嬷说话呢。”
苏绾绾便去往耳房,耳房外的小侍女看见她,一边撩起软帘,一边道:“夫人,三娘来了。”
“快请进来。”郭夫人忙道。
苏绾绾入了屋。
继母郭夫人坐在榻上,旁边立着一个年岁较长的妇人——这便是郭夫人的乳母郭嬷嬷。
两人方才显然在低声说话,看见她来,郭嬷嬷道:“婢子去给三娘煎一釜茶。”
郭夫人让她去,又让苏绾绾坐。
郭夫人只比苏绾绾大了两岁,生得细眉樱唇,月貌花容,气质极为柔美。
苏绾绾说了邹管事的事。
郭夫人笑道:“扶枝,你办事的能力,我心中有数,那邹管事不是个好的,你直接发落了便是,何须再来问过我?”
扶枝是苏绾绾的小字。
苏绾绾道:“父亲命我协理家事,我不敢越过母亲行事。”
“既如此,我回过你父亲,便将他发落。”郭夫人道,“这里有些新送来的料子,我本打算挑过之后,便让人送去给你挑,正好你来了,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带几匹回去。”
苏绾绾顺着郭夫人的目光,看见不远处的条案上摆着一些布匹,都是阆都最时兴的样式。
她道:“母亲挑便好,我无需再做新衣。”
郭夫人又关切了她几句,两人聊了片刻,苏绾绾告辞离开。
守门的侍女早已听说苏绾绾整治邹管事的事,她见苏绾绾要走,笑着撩开软帘:“小娘子慢走,昨日刚下了雨,仔细路滑。”
苏绾绾点了点头,温和道:“有劳。”
郭嬷嬷目送着苏绾绾远去:“这苏家上上下下,都对三娘敬爱有加。”
“扶枝的样貌人品,怎能令人不敬不爱?”郭夫人叹了口气,细眉微蹙,转而说起之前的话题。
她道:“明日牡丹宴要开了,我虽按照父亲的心意,将十九妹接过来小住,可我……唉。”
郭嬷嬷笑道:“夫人何必烦忧?这回的牡丹宴,和上一回可不一样——郁二郎也会去。”
郭夫人知道郁二郎,郁行安,他出自河西道的世家大族,自小才名极盛,后来又拜入白鹭书院山长的门下,成为山长的关门弟子。
这山长是名满天下的大儒,高宗曾宣其入宫,问治国之术。
无数人都想拜入山长门下,山长却收了郁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