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夜的雨扰了不少人心绪，晨时雨歇，扶风殿起的那阵风还未停歇。
“听说今早靖侯入宫了！我同乡在紫宸宫当差，说洒扫时全是描金的瓷片，那可是——”，小太监捂住嘴，隐晦瞥过一个眼神，“最爱的那只，可见发了多大火！”
旁边年长些的太监一点就通，恍然大悟点了了点头，手指向东边的展红宫，心照不宣交换目光。
宫里但凡长耳朵和眼睛的，都知道昨夜一场闹剧，妃位上几个主子都掺和进里头，眼看又是一番大动静。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就偷闲互相聊一聊，真正着急的都在宫里坐着。
绣棠将今日的对话听得清楚，手从猫瘦骨嶙峋的后背抚摸到尾间，黑猫亲昵蹭在手背，偷偷舔舐馒头碎屑，湿漉漉恰似夜雨连绵。
昨夜局中，皇帝不算蠢，只是永远不会低头，一如前世的局势脉络，靖侯和他之间的矛盾已然显现，哪怕其中靖侯毫不知情。
下药的是淑妃，也只能是淑妃，因她足够愚笨且狂妄，敢将靖侯世子和陆家嫡小姐一并算计在内，却做了一个粗糙到难以想象的局，要她日夜在佛前茹素祷告，才有一分可能让两方都昏了头。
脑海中一出现戚云崖的姓名，绣棠思绪一滞。清凌的目光氲了雾气，一下将她拉回落雨的春夜。
被全盘看穿的感受实在难受，绣棠使劲甩了甩头，试图忽略无法掠过的靖侯世子。
皇帝是不会反思己过的，错的是臣下，是无知妇人，是极尽怂恿之事的奸奴，所以，他会全力将怒火倾泻，无人能幸免。
而绣棠要在其中寻求生机，一个能从宫中逃离的生机。
……
紫宸宫，龙颜大怒后遍地碎裂瓷片，偌大宫殿人人噤若寒蝉。
刑房今日已进了好几批宫侍，那皮开肉绽的惨状和哀嚎声，看守人都会做足半月的噩梦。
此次淑妃身旁人几乎换了一遍，本人也跪在碎瓷片中央，抬头时哀婉凄然，御花园新花为之一暗。
她生得妩媚，云鬓雪肤，眼波流转过百花艳色，连脱簪请罪的姿态也如香兰泣露，望之易生怜。
圣上爱重淑妃，宫中人尽皆知，从出身不显的秀女到四妃之一的淑妃，足以成为美貌的声名。
淑妃紧盯着圣上的面容，生怕在熟悉的眼眸里发现一丝厌弃。
就像她的筹划，圣上厌恶的靖侯世子酒后玷污她闺中不喜的陆宜，陆家与靖侯结怨，一对怨偶也无甚前程可言。
可其中不知怎的出了差错，看杏花的陆宜被惊扰，本应被引到后殿偏房的靖侯世子寻不到踪迹，她更是清早就被圣上问责！
“陛下！臣妾是不喜陆宜，但惊蛰宴上有陛下，臣妾怎么会在前夜动手！定是那帮奴才动了心思，求陛下明察啊！”
她并不在乎这番话能不能让靖侯和陆家信服，只担忧御座上一人的喜怒。
良久，淑妃跪姿不稳，双膝颤抖着，瓷片在保养得当的白皙肌肤划出细密伤口，终于听见威严的男声。
“淑妃赵氏，驭下不严，宫中自省一月，罚俸一年。”
淑妃神色一松，男声转而肃杀，“相干内侍宫人，杀。”
天子一言定人性命，淑妃近乎痴迷地凝视明黄的身影，丝毫不曾想起手底下宫人的性命。
她入宫许多年，每日最欢喜的不过见圣上的面，从少女心事到名正言顺立他身旁，已是最大的幸事。
所以，每个让圣上烦心的人都该死。
淑妃心中戾气顿生，早已思量起下回要如何回报，一双丹凤眼却难得温顺下垂。
男人大抵都是爱她这副模样的，偶尔为爱做些昏头的事，也是浓烈的闺房情趣。
果然，圣上表情舒缓些许，温声吩咐道：”来人，送淑妃回宫自省。“
待到宫侍闭门后，皇帝不由得再次浮现清晨的场景，戚胜那个老不死语气一贯的谦恭，话里却传递出责问的意味，无论是前尘旧事作祟，还是现今朝堂局势，靖侯这副姿态令人作呕。
和他那出身卑贱的儿子一样。从淤泥中生出的永远是淤泥，明明是娼妓之子，还要在朝中故作清高收买人心。
如今，在形势所迫下，因靖侯两朝军侯的超然地位和手中的兵权，他身为帝王还不得不向靖侯低头。
想到此处，手中玉扳指几乎被捏碎，皇帝脸上徒然浮现出怪异的神色，却是在笑着。
“皇后在何处？”
……
绣棠思考一刻钟后用了早饭，她仅剩的选择也是在野葵与香椿芽中做出。最终还是昨日太监送来的冷馒头，一点新发香椿树芽熬煮成分不清色泽的浓羹，勉强压下腹中饥饿。
淑妃禁足的消息传得飞快，还杀了一大批宫侍，绣棠咽下最后一口，舀一瓢水梳妆清洗。
皇帝恰如意料之中，轻轻放下此事，无关紧要的人送命，主事者倒惬意得很。前日为首的那人不知是否活着，绣棠倒希望能多活几个，给淑妃顺风顺水的生活找点趣味。
如若靖侯世子能出手自然更好，可很显然，他是个极擅忍耐的人。
绣棠苍白纤细的手浸在水里，转而将一瓣棠花别在鬓边。她很少这样妆点，嫣红花瓣下一张素净脸庞，五官本是软的，却在笑时带出一身脂粉香气。
绣棠推开半扇门，又是一地的木屑。凝雪苑在御花园东北，看着有些距离，实则有小路直接通向围墙低矮处。
翻墨时常在此地活动，曾给绣棠捎过几次老鼠。绣棠对此敬谢不敏，只是将这条人迹罕至的路记在心底。
御花园东北是一株柳树，枝条攀在墙边，遗落青绿春色，参差树影下绿草茂密，石桌添几分韵味。素来深居简出的安皇后偶来此处品茗，也是爱这浑然天成的景致。
此时石桌前多了一人，安皇后停手时衣袖岿然不动，将紫砂壶旋至一旁，凤凰单枞换了老君眉。
安皇后自然姓安，按理宫人不该唤皇后的姓氏，却是“安”姓在皇后之前。安家有凤，世代如此，皇后闺名安从筠，言行举止为天下女子典范，斟茶时步摇不摇，禁步无声，神情端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