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暑气逼人,不足解热的风掀起烟色的曼纱,三足供鼎上的青烟袅袅,窗外蝉声正沸,明明是昨夜刚落的雨,干闷的燥气还是让人心生烦热。
顾晚之繁复的宫服实在难耐,尽管腰腿早已酸痛不止,却也端坐在案牍之后,安静的听着眼前人的训话。
“陛下劳累,操心国事,身为大晋子民,能为皇上分忧,实乃幸事。”
皇后坐于台上,姿态端庄,一身金色暗凤齐纹瑶瑶曳地,话间手上轻抬,满是金宝珠钗的发间才有光影晃动几分。
“你身为尚宫,难免得皇上召见,礼仪姿态更是不能马虎,圣上之前,面不带悲,礼至心诚,你出身右都御史正二品官家,想必宫中礼仪也不用本宫多言。”
顾晚之知道这话的深意,大家闺秀理应如此,何况还是身出名门。
可顾晚之从小在顾府就是神龙不见尾的二小姐,隔三差五的同御京的官家小姐游船曲殇,同那将门家的小公子策马啸西风,除了每日夜前而归,倒也数不出一件能让御史大人称心的地方。
每每谈及于此,御史大人都会捶胸顿足,对着那院中老槐树高呼,“我顾家有女如此,有辱家门,有辱家门呐!我顾某愧于先祖啊!”
直到长姐进宫做了皇后后,御史大人这才深觉自己未辱家门,百年后终于面上有光能面祖宗,这才把软禁在家足月的顾晚之放出门来。
在顾家家系的推持下,长姐面上温和轻善,德布四方,暗中却也冷然帷幄,不到四年,便在后宫坐稳后位。
御史大人正欣慰长女如此,实乃顾家八百年之幸事,一打眼又瞧见刚回府的顾晚之,顿时怒从中起,执意让她去宫中谋个差事,一来是姐妹两人在宫中有个照应,二来也是想磨磨她的玩性。
顾晚之这才进宫,做了尚宫局的司记大人。
身为顾家之女,虽不肯困于高墙,不肯束于繁礼,但顾晚之也尽心竭力做好分内之事,一进宫门,言行举止便是牵动顾家的鱼线,这是顾晚之深知的道理。
故而玄德八年,皇上宅心仁厚,体恤御史,这才给顾晚之升了尚宫之位。
思及至此,顾晚之起身行了宫礼,温声回道,“下官明白,多谢皇后娘娘照勉。”
“这是水乡进贡的碧螺春,尚膳监刚送来的,尚宫也一并尝尝吧。”
顾晚词说罢,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纤长的睫微微垂下,在鬓角的瓷珠滑落之前,黑色的眼状似无意的扫过窗边。
顾晚之借着接茶的功夫随眼落了过去,窗棱边上,是个位面生的宫女。
瞬息间,顾晚之便知道,坤宁宫宫里换了人,一切事物都需谨言慎行。
“往年都是四月就能尝到从宫里赐下来的碧螺春,怎么今年在宫里反倒晚了些。”
一口清茶入喉,干涩乏味,却不及往年清幽一半,再细尝,却是连回甘也无。
饶是顾晚词端庄温和,面无他色,却也在饮下后,微微皱了眉头。
“陛下喜鲜茶,水乡采后自水路进贡,但是今年半路搁置,耽误了月余,这才迟迟送来。”
水路进贡,半路搁置,水路共有两条,一条自滁州沿商道直达御京,一条自滁州沿新凿的运河,途经渝城再达御京。前者需半月,而后者只需数日便能抵达。
耽误月余,却能赶在初夏之前送达御京,那只能是走第二条路,前些日子,渝城运河案闹得满城风雨,即便身在宫内,也能知晓一二。
顾晚之心道,这是长姐要告知自己运河一案了。
“听说水乡先进贡来的是一批珍果。”顾晚之放下那杯干涩的碧螺春,又道:“前日从尚食大人那听说,珍果的品相不佳,还不知怎么给后宫的娘娘们敬分呢。”
顾晚词道:“确实不佳,尚食局送来的时候,本宫尝过一个,带酸,便让她给六院新进宫的妃嫔们送去了,她们年纪尚轻,爱吃些酸的。”
“听说惠嫔娘娘尚在孕期,最喜酸果,想必这进贡的珍果,定也十分喜爱。”
顾晚词像是叹了口气,又换上愁容,“惠嫔今日被打进了冷宫,她宫中的文书,即日起你也不必再办了,这消息本该你明日也能听到的,恰好你也在此,本宫提前告知,你也好做做准备。”
顾晚之虽早有预料,但还是不可置信,本以为惠嫔腹中有子嗣就能保命,至少等惠嫔诞下皇嗣后再判处,今日就进了冷宫,但文书交接尚宫局要明日才能接到,不言而喻,这意味着惠嫔永无翻身之日,再或许,惠嫔现在怕已经身死冷宫。
惠嫔,正是渝城布政使江淮介的胞妹,入宫三年,如今身怀六甲,若是诞下皇嗣便能直升妃位,可谁能想,如今却是后宫第一位因运河案牵连的妃嫔。
运河案算至今日,已经牵扯上百人,皇帝大怒,却是一个牵扯也不肯放过,非免即杀,势必要杀鸡儆猴,御京百官人心惶惶。
伴君如伴虎,顾晚之今日得皇上召见,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圣威二字。
高堂上的帝王威严霸气,能指调江山,也能随意掌人生死。
“皇上本想,念及惠嫔腹中皇嗣,只贬了嫔位。”
顾晚词落眼过来,言辞带了郑重。
“可谁知惠嫔向陛下同江家九族求了情,这一跪,可彻底惹怒了陛下,陛下整日为此案烦心,惠嫔念及家人,却也太过莽撞,这后宫里,怕是再也不会有江氏的妃子了。”
顾晚之暗自心惊,前几日爹爹还想为御京礼部侍郎求情,渝城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礼部侍郎定也逃不了干系。
从御京礼部开始,再到兵部,上上下下牵连数十人,从家中搜出的白银更是堪比半数国库,所有的人开始都一口咬定自己清廉不阿,可在司狱监过了这么一遭后,哪怕外妾名下购置的良田也吐的一干二净。
但是只有礼部侍郎颜棠舟,从进司狱监到现在,依旧咬定自己蒙冤,哪怕私刑动了,家眷审了,礼部侍郎依旧一身正骨,不肯伏罪。
爹爹念及颜棠舟的品性,还在家中怨道,他绝非贪财的小人,那是运河的官饷,他膝下刚有一子,正是可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他断不可能将自己的家族送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