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酩见他先哂笑了一下。
“怎么,像你这样的人上赶着去做忠臣烈士?”
“我不会为一个帝王尽忠赴死,里面关着我的朋友,我为了另一个朋友的诺言来这里守着他。我手无寸铁,自然阻挡不了你,被你杀了也没有怨言。”贺禎很平静地道。
“我杀了你,当然是成就了你,你是嵇康,我是司马昭。”白酩不忌惮他会留下恶名,他什么都做了,可是眼前贺禎杀不得,他是天下文宗,是士族延颈企踵相望的所在,杀了他会令天下士族寒心。
“我并没有非薄礼法。”贺禎说。
他不是性情狷急羁傲的人,只是很平静地生活着,按他自己的意念,他自成一个世界。
“你当我真不敢?”白酩很轻易地掐住他的脖子起来,他也没有挣扎,即使面色憋得发青发紫,白酩把他丢在地上,他缓缓坐起来。忽然深看起白酩来,把他看得很轻很薄,笑了。
“我为了很她不值,为了这样的一个人痴心痴情了这么多年。”
“你知道什么!”白酩受了他的挑战,大怒起来,一拳打在他嘴角上,贺禎嘴里流出血来,很平静地擦掉。
“你知道我们过去的多少事情?我说的,那时候为了她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是她先负了我,我逼不得已走上了这条路,我们两个人只能这样。”
“所以开始是她不对,她错了,后来再怎么弥补,一切都挽回不了了。可是——为什么,已经这样苦,这样互相折磨,还要爱着?”
白酩没有应他,起身越过他走到内室去。
贺禎还是在笑,笑白酩,也笑他自己,他这一生的成就,自小受的成名立业的思想,给家庭、朝廷培养着,关切着,用了一生的风波和坎坷,原来是要成长为这样这样的一个人,他觉察到一种无边的讽刺和荒诞。
可是究竟没有完,后面还有无边的风波和坎坷,他这一生,仿佛就是为了经历这些而生的,没有依恃,没有尽头。
将近深夜白酩才回来。
他进殿里来,见烛火都灭了,以为筠娘睡着了,就悄声走到床边去,预备脱衣睡下。结果筠娘从被子里坐起来,从暗夜里能看见她湿红的眼睛,因为沾了泪水发晶亮的光。
“我六哥是死了对吗?”她哑着嗓子问他。
白酩没说话,但也没否认。
筠娘发了疯一样朝他扑咬过去,白酩并没有挣扎,任她咬他,打他,打累了,她跌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几乎不能呼吸过来。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要下地狱。”她对他说。
白酩一副了不在意的样子,任她骂够了,打够了,扶她从地下起来到床上去。
“你出去吧,或者我出去,我们不要再睡在一起了。”筠娘大幅地抽搭着。
“我不,我要跟你睡在一起。你今天太累,太伤心了,休息一晚明天就会好起来。”他劝慰她。
“出去,你不要逼我!”她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来对着他,白酩脸色滞了一刻,继而恢复正常,甚至笑起来。
“那就杀了我。既然你这么恨我,就杀了我。”他的音色凛凛的,一边说着,主动去抓住她拿刀的手,逼她贴近自己。
筠娘一个狠心朝他刺过去,刺在他左肩膀上,几乎入骨,那伤口登时流出血来,汩汩的,濡湿而刺目,他的面色还是不改,连皱眉头也没有,甚至还笑着。
筠娘被这情景吓坏了,拿刀拿的那只手颤抖着,匕首掉进地上。
“你还是舍不得,心疼我。”白酩捂着伤口苦笑说。
他也不止血,不治伤,就只是对着她,筠娘看不下去,半夜里让人来给他包扎了才算罢休。
再后来,传出来敬侯父子死于逆臣作乱的消息,其实上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筠娘跟白酩真的决裂了,筠娘换了一身白衣裳,来给萧植戴孝,她搬出御花园,重新住到上阳宫里去,连锦栖跟芣甯那点维系也不顾及。
回想起来,命运是很玄妙的,两个隔着血海深仇的人走到一起,又落到这样一步田地,从前筠娘只是朦胧地恨着白家,故而竭力避免和他在一起,可是命运还是指引着,一步步让她恨他入骨。
临近除夕,精神上身体上这样折腾一番,她受凉生了一场大病,索性能清静些,谁也不见,就闭门自己养着过了年。
白酩来看过她几次,两个相对着说不出什么话,只片刻他又走了。
年后,贺禎带着惊霜来探望她。
起先是一阵沉默,因为萧植的事情,贺禎没能阻止白酩杀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这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我还要多谢你这样尽力帮我。”筠娘勉强对他笑着。
贺禎问候她的病情,筠娘说还是旧病,不好不坏,到了春天也许就好了。说到惊霜,惊霜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除了在上京有些水土不服,没有什么不适的。从南到北辗转,她的财产损失大半,不过已经这样的境况,他们还活着,彼此相见已经很好了。
三个人这样相对,有一种遗民遗老的感慨。
“你们——成亲吧。应该要有喜事,这日子太苦太摧人了。”筠娘忽然说。
贺禎跟惊霜听这话,对看了彼此一眼,都陷入到深深的惊讶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筠娘知道惊霜是喜欢贺禎的,从一开始就喜欢,如果不是因为她在中间插一笔,两个人也不至于这样坎坷。贺禎呢,惊霜照顾了他这么多年,不知道他对她是什么感情,从前是愧疚,后来是坦然,再后来是相濡以沫的温情,他常在信里跟筠娘提起惊霜照顾他有多周到体贴,她是个有大义的女子,也许自己不经意间又对她生了感情。
惊霜很不安,可是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只连忙的跟筠娘摆手。
贺禎却说,好。
惊霜愣住了,她都没意识到,大颗的眼泪簌簌从眼眶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