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只披着衣服，松散的头发披落腰际，墨汁磨出，从她手下悄然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烛台下堆积的烛泪更多，形状不整，像是凝固的雪，蜡烛的光依旧四射，拉长两人的影子到地上。
火燃烧的声音，墨条与砚台的摩擦声，都在寂静中发芽生长，破土的声响激得心头酥麻。
叶子卿淡淡看着七月，眼里半明半暗，良久，才开口说：“……若能一直如此，该当多好。”
听来没什么缘由，七月的动作止停，看那边一眼，收了砚台坐下：“叶先生，这是使唤我使唤上瘾了？也罢，以后无用斋那边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过来帮忙吧。谁让，我欠你的呢。”
意思被曲解，叶子卿脸上的苦笑一闪而过，靠着椅子，挑眼望七月，似笑非笑：“好啊。”
看叶子卿很轻易就接受了，七月也松了一口气。
虽然处理完了事，可叶子卿明显没有打算去休息，七月只能陪叶子卿在这坐着，叶子卿就那两个字后，也没说别的，空气略微尴尬。
说来也是奇怪，叶子卿说话，七月怕他又来什么虎狼之词，叶子卿不说话，七月反倒更加不自在，想想后，七月还是决定打破这个局面。
“滕王阁……是在哪？”
“唔，”听见问题，叶子卿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眼神慵懒，靠着椅子说，“浮生境的人间，南昌那边。在下早年间曾与师父去过那里。七姑娘怎么知道这个？”
七月说：“叶先生的书掉地上，我顺手捡起翻了两页，看到一篇《滕王阁序》。”
“哦，这样～”叶子卿办完事，就又从袖口中掏出细烟杆，准备抽烟。
“那是二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前，在下也记不清了……一个叫王子安的凡人路过滕王阁写下的。后来那条江中的妖怪们听了他的文章，都很喜欢他，想把他留在江中，就施法弄翻了船，淹死了他，把他的魂魄扣在水底。但这事还是没瞒过巡视天下的日游神，把这事奏给了司法天神杨戬。杨戬又上禀玉帝，玉帝重惩了妖怪，又怜王子安才华，让他做了那条江的江神，可惜他后面再也没写出过像在世时那样的好文章了，那篇《滕王阁序》倒是颇得神仙妖怪的喜爱，在下也誊抄了一份。”
叶子卿讲得很简练，七月听完了，有点开始明白，为什么身为星宿神灵的李太白，会一心下界走一趟。
不老不死，无忧无虑，是做不出好文章的。
需得到那人间红尘滚那么一趟，沾染上七情六欲，财色酒气，或出或入，得意不得意，也都有个根在。
“那人也算是因才惹祸，又因才得福，最后才不如初，不知是祸是福。”七月感叹道。
叶子卿吐出一口眼圈：“若七姑娘是站在才华的角度上来想，那王子安确实可惜。但若站在王子安自己的角度来想，却没什么可惜的。前几年在下倒也听白泽提起过，说那王子安整日抓着虾兵蟹将聊天下棋，时不时还上天庭地府逛逛，人间走走，虽说文笔不如以前，偶尔兴致来也会和一些神仙妖怪聚会饮酒写诗，又能见到孔子、南华真人，跟屈原为友，倒也乐得自在。”
这里提到的神，七月都不陌生，点点头表示认同叶子卿的说法。
叶子卿顿了顿，啜了一口烟，反问七月：“七姑娘既看过《滕王阁序》，有何感想？”
这一副检查功课的语气，太过久违，也就之前在蓬莱，白泽教七月东西的时候，会经常这样问她。但因为那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如今七月看到文章，看过只是看过，也不会有人来问她感想，见叶子卿突然这样问，七月脑袋空白了一瞬。
“感想……倒没什么，”七月也不打算胡诌糊弄叶子卿，毕竟这也不是功课，而那文章她确实有的地方读不懂，想了想，七月回说，“只有一句，我印象很深。……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一篇文章，好词无数，她偏偏只记住了这个带“悲”的句子。
烟圈散去，叶子卿盖下睫毛：“七姑娘可知，在下最喜哪一句？”
“嗯？”烛火映出叶子卿苍白的脸庞，空气中的草药香将七月裹住，七月看着眼前的叶子卿，目光少有的柔和。
叶子卿扫过七月，顿了顿说。
“在下最喜‘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这一句。”
见七月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叶子卿敲了两下手里的细烟杆，调整姿势轻笑说：“七姑娘，容在下冒昧一问——现在，七姑娘可愿接受在下的治疗？”
那些身体里日积月累的顽疾，也是时候该清理一下了，伴随着心疾，愈合个彻底。
片刻后，七月才开口。
“叶先生扎都扎过我了，现在才来问？”
听着这回答，叶子卿松眉，耸肩无奈，缓缓吐出眼圈：“嘶，给在下留几分面子嘛。七姑娘怎么知道的？”
“叶先生碰我衣服一下，我身上就得沾染好几天的草药气。我起床时发现我身上，全都是叶先生的味道，叶先生怕不只是扎针，怕是还摸了个七七八八吧？”七月挑眉，慢说。
叶子卿正啜烟，被七月这话呛到，脑袋上的狐狸耳跟着抖，连咳了好几声，烟散作一团。
“在下那是……替七姑娘检查身体，断无别念。你知道的，以防看差，在下使用的是三部九候诊脉法，难免会有身体上的接触……”
七月只盯着不语。
缓过劲来，叶子卿也对上七月的眼神，毫无退缩，目光直逼：“七姑娘，你再这样看着在下，在下可真要有别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