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风尘仆仆,身心疲倦,头发上都是露水,衣摆上都是泥巴,而手里的起居注还没写完。
她猜这一晚上必定是精彩绝伦,可才匆匆浏览到一半,便有人来敲门。她吓了一跳,居然是崇渐:“绯红是我,你醒了吗?饿了吗?”
她本想糊弄过去,忽然想起手中的起居注。尽管对昨晚的冲突妹妹只写了匆匆数十个字,但她依然能感受到那时的剑拔弩张与凶险,而现在,他一定很难过吧……
她匆忙批了件衣裳给他开门,果然,他神情憔悴、眼底布满了红血丝,站在她的门口,像只受伤被遗弃的小兽。她心疼极了,什么都没想就紧紧抱住他,两个人像是没有明天一样抱在一起哭。他心都要碎了:“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我居然让你被劫走了,我真是个废物……”
他抱着她回房,她捧起他的脸,两个人额头对额头,她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你已经尽力了……”
确实,他已经很努力了。他们彼此给对方展露过元神,她是燃烧的火玫瑰,而他,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鲤鱼。大泽人有多少活法?普普通通的元神,那就过普普通通的逍遥人生。可他不愿意,他是“暴雪之巅”的弟弟、是雨霖汀未来的尊主,他怎能普普通通?
他资质平庸,上限不高,小时候又大病过一场。可他比谁都努力,天不亮就练功,一招“冰凌雪剑”,每天练几十遍、几百遍,他没有天赋,他就只能后天努力,可是没有用,他这些年的功力,比起几十年甚至还退步了些。于是他就更努力地练功。她爱上他,也正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傻子,他不管认定什么,就永远都不会变。
他们抱在一起哭了许久,最后他抹干眼泪,说要回去继续练功了。她送到他到门口,他想起一件事:“三天后是无歇大会开幕,我来接你去看呀。”她点点头,二人依依不舍地告别。
她神情低落地踱回客栈,盛会要开始了,大厅里游客们人来人往,正熙熙攘攘吃早饭。她本要绕过人群上楼,前台忽然喧哗不已,她下意识地寻声望去,只见三三不在柜台守着,却和两个伙计与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推推搡搡。那男人衣衫褴褛,腰间一边别着个酒葫芦,一边别着把怪刀,他满脸通红、喝得一身酒气,臭得像是刚从猪圈里醒来。
三三嫌弃死了,边把他往外推边躲避他凑上来的嘴:“走走走,我们这儿不是善堂!”
酒鬼嘻嘻哈哈,神志不清,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仿佛一个无赖。绯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脸,他肮脏却面目清晰的脸,震惊地踉跄了一大步。
后面有人扶了她一把,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原来是玠风。他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无事,皱着眉头看向门口的闹剧:“这是在干什么?”
三三并两个伙计拼命推那个酒鬼,岂料他纹丝不动。他一见玠风,开心地他边说话边打酒嗝:“东家万福嗝——赏我一口酒喝吧——”
玠风观察绯红的神色,疑惑道:“你认识他?”
酒鬼这才注意到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越看眼睛睁得越大,仿佛被水浇了一般,瞬间酒醒了。绯红的眼眶红了,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你背井离乡、抛家弃女,就是为了四处乞讨、灌黄汤吗?”
酒鬼如梦初醒般,也不说浑话了、也能站直了,他抹了一把脸,不敢看她,宛若做错了事的孩子:“你……我……原来昨晚真的是你,我以为是我看错了……”
绯红一怔,原来妹妹记录的、昨晚那个灭灵猎人就是他,原来这些年偶尔听闻到的猛鬼狂刀就是她们的亲生父亲!真是讽刺啊,她一时说不上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无言以对,他腰间的鬼刀忽然轻轻□□了一声。她骤然想起他的传闻——猛鬼狂刀的兵器,可以辨别一切灭灵,而妹妹的元神还在她身上……
她不能再迟疑,瞬间便狠下心来:“你对我虽有生身之恩,但也没养过我几年,说起来还是我照顾你的时间多一点。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以后别再来找我了!”说罢,忍住眼泪扭头就走!
她刚迈两步,他却出声叫住她,她一脸防备,他嗫嚅道:“你不认我,是我活该。就是有一点,我不放心……你和你母亲,都是心软的人,这些年,那个东西,没再找你吧?”
她一时没听明白:“什么什么东西?”
他急了,双手比划了一个圈:“就是那个眼睛!你记住了,它不是你妹妹!如果它来找你,一定要碾死它!你若是不忍心,再见到它就交给我!”
他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宛若一把刀,割她的肉、剜她的心,她想跑开,挪不动脚步,她想嘶吼,发不出声音。她觉得脚下似乎有深渊在吞噬她,差点站不稳,最后还是玠风扶着她坐下来才好些。
他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指挥三三说:“谁让你们把乞丐放进来的?拿扫帚把他赶走!大清早的,真晦气。”
三三和伙计们得了令,立刻抱团把喝得酩酊大醉的猛鬼狂刀哄了出去。
她坐在那儿头晕目眩,止不住地哭,哭了好久,忽的想起一件事,紧紧攥住玠风的手说:“那个人……他是我父亲……别告诉我妹妹……她、她那时候还小,已经不记得他了……”
他很郑重地点头,虽然他有点听不懂眼睛之类的,但是这种人,记得干嘛?
他犹豫了一番,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还是没问出口。这件事太大了,她一定不会说。他纠结了许久觉得无论如何要弄清楚,于是偷偷给她的饭菜里下了一点迷药。等到晚上他给她的房间下了结界,确保不会有人看见或者听见,他才潜进去。
只有比对方法力高深许多的时候,才能探查对方的元神。他俯视着睡着的女孩,闭上眼伸出双手快速使了个法——
等他再睁眼时,他已经潜入了她的脑海。他环顾四周,除了赤红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
这不可能,除了迟让那样以西风为元神,谁没有实体?他再三寻找,蓦地想起什么,慢慢低头看去……
在他的脚底,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漆黑的眼珠子,正盯着他看。
他认得这只眼睛。
大荒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