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闲闻言大乐:“说得好!” 他随即补充:“一言以蔽之,万事万物,最重要的,是掌握正确的尺度。”
杨一闲用手掌拍了拍书案:“你们可知,只此一个度字,便能卡住天下大多数人的喉咙!”
他忍不住站立起身,向两位学生说:“这是第一堂课,我并不想教你们圣人之言。但我不教这些,并不是因为圣人之言不值得学,相反,此乃天下之至理,任何人都应当学!
只是我自己年纪这么大了,如今才算是明白,圣人之道实际乃是践行之学,若是只说大道理,不从事上体悟,反让黄金成了糟粕。”
杨一闲正色道:“我教于你们的,将不同于你们此前所学。”
他看向景宸:“不管你们是正经上过学堂的”,随即转向程绪宁:“还是聆听家中长辈口述亲传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将教你们的,乃心之道。此学问需要你们穷尽其理,才能以正诚心。”
杨老翁目光看向远处:“这诚心,可意为天下公,也可只为自己,心在哪里,便是剑之所指。”
他收回目光,看着程绪宁和景宸稚嫩的脸庞,二人看上去像是有些明白了,但更多的是迷惘。
杨一闲继续说:”你们可要好好问问本心,先搞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更要好好问问,自己想成为什么人!你们要通过学问,找到自己心中信奉的道。”
杨一闲走向窗边,背手站立,如古人吟诵祭祀铭文般郑重其事:“鲲鹏有鲲鹏之志,蝼蚁有蝼蚁之志,君子有君子之志,小人有小人之志。”
他转过身,看向两个小儿:“先看清自己,再去找到志向。”
***
下学后,程绪宁回东阁用饭,四周安静,她一路走得很慢。
老师今日所讲,如一道惊雷刺破夜空,如此振聋发聩,让这位才刚开蒙的女孩,第一次体悟到何为“学”字。
“真正地做自己……” 她在口中默念,不知为何,女孩儿心头有一股蒸腾的气,她既激动,又有些不安:“究竟什么才是自己?”
“我又究竟是谁?”
到了东阁,云意早已备好午膳,见程绪宁用饭时颇有些心不在焉,她有些奇怪:“宁宁为何有些恍惚,是今日上课太难了吗?”
程绪宁若有所感,她抬起头问:“云意姐姐,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云意见女孩呆呆的,不由好笑,只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快吃饭吧。”
***
景宸回到南阁的住处,心里有些发懵。
他本以为今日这第一课,杨一闲应会教导些韬略之道,或重述些圣人之言。他没想到,长者浅浅道来,只寥寥几句,便叫他如受当头一棒。
在正午的阳光之下,一种止不住的冲动在胸中翻腾,他扪心自问,在今日之前,是否,自己早已误入歧途却浑然不知?
忆及老师此前所说,他不由想到:自己过去总抨击那些朝官玩弄权谋,罔顾民生,可是他自己呢?
他自己又是真心为了天下吗?
他从未问过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成为了权力的奴隶,并且对此一无所知。
他过去只是想着,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比他们更强!等自己羽翼丰满之日,便是他们俯首称臣之时!终有一日,他将辅佐胞兄,登上王位……成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那里本就该是他的位置!
他此时方才明白过来,他并不是为了天下。“为了天下”不过只是托辞,天下,是上位之后才该考虑的事。
他想变强,只是为了他自己。
是为了自己不要再和哥哥受到莫须有的迫害,是为了自己不用像条丧家犬般在山洞中苟且偷生,是为了自己不必在被欺辱至此之后,都还在那儿仔细盘算,敢不敢、该不该、能不能回去。
他太想变强了。
可是,想要变强——曾经只是他渴望获得安宁生活的手段,后来,却渐渐地成为了他的目的。
景宸没有进屋,他只是坐在房前的石阶上,秋日微风阵阵,太阳像是还未打定主意是否要隐进云层。
他以前总觉得:他生来就是如此,生来就是天岳老七,他和胞兄相依为命,他太懂深宫之中的权力倾轧,能多么轻易地就让人丧失理智、改变初心。
他却一直忘了问自己:“那我呢?我到底真的只是为了生存,还是……其实我也和他们一样,我也为了权力本身?”
在今日之前,他总觉得程绪宁虽说天真可爱,却极其懵懂无知,像她这样的人,在天岳皇宫怕是活不过半日。
在今日之后,他却对她的聪慧通透刮目相看,他甚至想,要是自己能像她这般心无一物,是否反而能轻松些?
若他能剪下所有挂碍,就只当自己是一个无兄无母,被老师收留的小儿,是不是……他其实也可以过上另一种人生?
他突然想到刚出山洞之时,在山上所看到的风景。
站在天地之间,他忘却了此前的屈辱、忘却了深宫的禁锢,世界如此安静,只剩下大美不言的震颤在胸中奔腾,甚至让他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哥哥要救……
胞兄!
景宸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了还在天岳深宫中的兄弟,他赶紧甩了甩头,将那些思绪赶走。
他不住提醒自己:我的哥哥仍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我只是才上了第一堂课。又忍不住感叹:老师的学问竟如此了得,只此几句,便乱我心神,甚至动摇了我……
这不是现在的他该想的事。
“可是……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究竟想过怎样的人生?”
他仍是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