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原在国子监与顾尘清的接触不多,对他的了解大多通过顾里烟的描述,比如顾尘清很爱护里烟这个妹妹,平时温柔可亲,芝兰玉树。但于青原却从祖父那见识过他的锋利,他擅长用最得体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用最优雅随意的姿态染上鲜血。于青原见过那张如玉的面庞沾上温热的鲜红,在暗牢中如同散发着幽光的曼陀罗。
“里烟。”于青原向顾里烟打完招呼又向顾尘清微笑着点头。
“顾公子请坐。”赵定珠随意搁了两个杯子,倒上酒,示意两人坐下。
“叨扰了。”顾尘清拿出准备的礼物,两只雕着精美细致花纹的檀木盒,里边大概又是些难得的首饰,“这是家父准备的礼物,望二位身体康健、武艺进步。”
顾伯伯每年都会在过年前送些礼物哄小辈们开心,今年顾尘清回来,便让他来送,顺便说些吉祥话。
于青原当然也奉承着如意的话, “我和珠珠也祝愿顾伯伯一家顺风顺水,平安康泰。”
“好了,这么客套做什么,都是熟人了。”顾里烟将带的熟食摆放好,也学于青原和赵定珠的样子把袖子挽上,两手一摊,“说好送我的礼物,拿来。”
今日是顾里烟的生辰,同往年一样,要给生辰礼物。每年这段时间于青原和赵定珠便要四处搜罗别致的礼物,今年两人商量瞒着长辈们送把匕首给顾里烟玩玩儿,省的她总从于府捡些兵器,也不管自己使不使得来,乱挥一通,把她俩吓得够呛。
于青原与赵定珠对视一眼,表情有些尴尬,顾尘清是万万不能知道这份礼物的。于青原咧嘴一笑,“现在着什么急,晚上自然就知晓了。”
于青原敛眉拨弄着炉火,听里烟和珠珠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偶尔和她们一起笑笑。
里烟曾经说,阿原变了好多,变安静文雅了。
于青原细细回想,她何时不太说话了?于是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渐渐发觉,她好像只是不是什么都讲了,越在国子监里学习,她越开始发觉到从前不曾那样刺目的事实。
原来贵族和草民即便有了差不多的学识、学习环境,在一间书院里仍旧犹如相隔千尺,就如同不论女子如何努力,在学堂、官场上仍旧被投以蔑视的目光。而这一切,似乎是被所有人早早就接受默认的,只有她,在从前的肆意与光辉中从未发觉这样尖锐的事实。她从来知道平民会更艰难,女子会被约束,可她既不是不染烟火红尘的贵人,也不是循规蹈矩的小姐,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太过模糊,以至于未曾透过身份带来的面纱去看透这个世界,因此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与期盼也寻常人大不相同,她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同人讲述她从前眼中的世界,她突然发现,原来从未有人告诉她世界是这样的。
她开始常常坐着发呆,想到什么就立马翻开书籍,偶尔她能找到满意的前人对事态的理解,但更多时候,她只是皱着眉,在心里默默地反驳学者的文字。
有时候,她庆幸自己没有蒙昧地活着,有时又因为清醒的痛苦变得迷茫不安。她还时常与赵定珠探讨世界的问题,两个不那样标准的女子常常一起陷入沉默,没过多久又有谁忽然想到什么来宽慰对方,总归来说,她们都已经太幸运,有家世背景,有期望野心,有一定程度内的自由任性,更重要的是,她们身上有被认可的期许与嘱托,于是她们才得以习武念书。
于青原其实知道为何祖父不反对自己习武。于家武将的光辉一代代流传,难免有些惹眼,于弃虽然不甘不舍,仍旧默默地将孩子们都送往最好的学府,不叫他们接触兵法武功,可偏偏于清少从小就展现了她在战场上的天赋,于弃开始安慰自己,家里出个女将总不算蒙昧了祖上的光辉,也算是得以继承了,于是默许了于清少在战场上驰骋,做出功绩,甚至后来与身份低贱的于涰成亲,于弃的不满也在于弃在战场上的拼杀中消失,女婿得以继承他的衣钵,也不会让皇位上的人太过忌惮。如今于青原愿意继续走这条路,于弃心中有着期许,女子再厉害,也不会功高盖主,尤其又是女儿生下的孙女,在于家的地位更不必叫人害怕。于家,只有于青原,可以展现自己在战争中的天赋,可以继续保卫国家。
于弃的期盼在于于家世代对国家的责任,而于青原想的却不同,她作为于家出嫁女儿的孩子,却仍旧在于家长大,人人都知道她的母亲亡故,而父亲曾是于家的下人,她在于家并不尊贵,尤其在小姨出嫁后,于涰也常年不在家的那段日子里,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有赵定珠,她的日常生活也几乎只有赵定珠与小翠照顾着,不过也得幸于此,她从小便不被苛求学好女德之类的礼仪道理,于是她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了很多思考,她见到表姐妹们总是呆在府里,见到她们在擅长的事情上藏拙,渐渐的,她们便真的不擅长了。譬如茹姐姐分明最爱投壶,却总推却自己准头不好,于是舅舅们祖父们便不再鼓励她,而男孩子们在没有功课时总能疯耍、高谈阔论,女孩子们只在旁悄声谈论。
这样的时刻有许多,于青原发现长辈们对男子的期许与女子的截然不同,男子受教导的目的是建国立业,而女子受教导的目的是为了成为一个可以辅助男子的好妻子。
于青原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公,开始时她向长辈们控诉,而他们要么笑着说于青原天真,要么斥责她离经叛道,后来她便不讲了,可这种不公却仍扎根在心里,用执拗与清醒浇灌着叫嚣的种子,她要走一条不寻常的路,既然祖父并不反对,她便走得更加坦然,女子保家卫国并不是没有,而她期望女子建功立业不再是令人惊诧的事迹,而是寻常又叫人钦佩的事业。
她也知在她有生之年难以达成,但也一直寻找着可以继承下去的方法。只是她从未向人提起,一切都像一团纠缠的线,只有先将自己梳理好,她才能真正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