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二十五年,雪,叶宁在一片金戈厮杀之声中被送往了将至寺。
凛冬寒风,车轮辘辘,压着几尺深的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叶宁小巧挺拔的鼻梁将汛白的丝绸撑出两缕褶皱,滑得像细水一样的绸缎小心的附和着叶宁肤若凝脂的小脸。
搂着她的嬷嬷安抚着叶宁,怀里温吞的热是小姑娘彼时能感受到的唯一活物。
“长宁小公主不要怕,送你到将至寺就再没人敢动你了。”
叶宁在众公主中表现向来迟钝,许是因为皇后年近三十五才生出个这么宝贝女儿。定封号时争论了许久,皇后只念着她的一生能喜乐顺遂,长久安宁才定下长宁这个封号。
宫门外乱哄哄的,仿若金石流土熔化焦烈,奔涌着要大厦颓圮。宫里的女人们个个挂着泪珠,哭哭唧唧叹息着命苦,不过七岁的叶宁便伸手揩去皇后脸上的泪珠,娇娇糯糯的喊着:“额娘别哭,阿宁陪着额娘。”
皇后感叹着她这女儿幸好迟钝,对正在发生的血雨腥风全然未知。
叶宁虽然迟钝,却也不傻。她本就不爱哭,曾经是,现在也是。被哥哥姐姐欺负了叶宁只会嘿嘿的傻笑,她知道眼泪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即便是看别人的神情阿宁也能猜到,或许再过不久她就再也见不到她额娘了。她不想看到她额娘哭,便自己对着皇后笑,阿宁记得,只要她笑,她额娘也会笑。
看着稚嫩的笑,皇后是心酸又无奈。
“娘娘,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快叫小公主动身吧!”
嬷嬷急急忙忙从宫门一旁的小径赶来,原本还算的上圆润富贵的脸此刻看来竟密密麻麻的全是细纹沟壑。
叶宁幼时便去过将至寺祈福,将至寺的方丈说她与佛门有一段缘,皇后无意间的应答竟成了她女儿活命的唯一出路。
两国交战之初皇后便惴惴不安,托叶宁的奶嬷求见了将至寺的方丈。方丈一颗佛心柔软慈悲,答应了奶嬷接长宁入寺修行。
谁知,不过三天上京的城门便被攻破。
皇后推着叶宁到奶嬷怀里,可怜的叶宁还依依不舍的拉着皇后的袖袍,说要给额娘擦眼泪,不想离开额娘。
临别前,皇后最后交待了叶宁几句话,一国之母早已失去了端庄稳重,在自己的孩子前理性崩塌的溃不成军,她哆哆嗦嗦的说着:“阿宁,长大以后不要恨,也别念着为额娘和爹爹复仇,额娘就希望你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记住没有?”
叶宁有些不懂,但她额娘的话她向来会应着。
一旁的奶嬷一边张望着宫门,一边心急如焚:“娘娘!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
皇后从怀里扯出一张丝帕系在叶宁眼前,“阿宁别扯下这张帕子,外面的大老虎会吓坏我们的阿宁,等着奶嬷扶你下了马车才可以取下来,知道吗?”
叶宁点点头,那些个穿着粉彩碧绿衣衫的宫女尽数消失,眼前霎时白茫茫一片,比宫里雪地的苍凉的白还要白上不少。
叶宁被奶嬷抱着上了马车,她依旧面对着自己的母后,却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
女儿的离去带走了皇后残存的软弱,她将宽大的裙摆甩至身后,召集了宫里的嫔妃站在了月湖前。
湖面结了冰,皇后便命人破开一个洞,穿透云层的一缕光落到她的凤冠上,金黄的凤冠张扬的不合时宜,也失去了它该有的温度。
来不及留住最后一缕光,寒凉刺入脊骨暂停了呼吸,月湖里的冰渣蜂拥上前,锁住了这个头顶凤冠女人的余生。
镜中何曾有花,水里何曾有月?
尸体不断下沉,怅然揭示着过往的种种虚妄繁华。一岁一枯荣的草见过了多少落地的人头最终却也是被尘土掩埋,消腐于时光的缝隙里。
叶宁一路颠簸,并不知她的额娘余生或将被湖水腐蚀,她靠在奶嬷怀里,被堵住耳朵,好久才被拉着下了马车。
叶宁的小手被放到枯叶一样的东西上,却不像枯叶那样脆,摩挲着甚至能感到叶片脉络周遭的细软。
眼前的白绸或许是被风吹走了,叶宁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一朵一朵光圈放大又转瞬成空。
再映入眼帘的是朦朦胧胧的黄橙色光晕,可当叶宁完全睁开双眼,面前确实一张分外清晰明了的脸。
看起来和她皇兄一般大,小小的人儿眉峰锐利,长长的一道浓密起承转合舒展尽妍。最让叶宁失去真实感的是他的眼睛,水盈盈的,可偏偏不愿展现一池风光,只是吝啬的半合着,道不尽的凄秘。
“长宁小公主入寺修行需得起个法号,往后就叫无提。”
叶宁才被这如悬崖边伫立千年的松的苍老嗓音喊回神来。
盖在她手上的正是这声音的宿主,而看着她的是他旁边的小......?
叶宁不知他算不算和尚,毕竟他头发乌黑,实在惹眼。
他正半蹲着弯着身子看自己。
叶宁扯扯奶嬷的衣袍,有些胆小的藏住自己半张脸。
见叶宁抽出了自己的手,奶嬷便问道,“一树大师,这位是......?”
“这是归真山的小道士,名号无妄,来我寺修行。”
雪还未停,晶莹完整的雪花大片大片的落在叶宁的氅子上,无妄从没见过这么精致华丽的氅子,一针一线极尽讲究,在粉白的料子上勾勒出些许丁香花。
顶着氅子的小姑娘或许没受过山上扎人的寒风,白皙的脸不过须臾便透出红,似若春桃又恰如寒梅,局促的试探这方白茫茫的大地,堪称得上无妄见过的绝景。
这便是山下的公主,是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是无妄呼之欲出的念。
奶嬷推了推叶宁的后背,把小巧的人儿推到一树方丈面前,带着些许哭腔叮咛着,“无提......无提......往后你要记住你叫无提,山下的事从此和你再无关系。”
叶宁没听懂奶嬷的话,只是小心脏一直被山上的枯枝抓挠,说不上的酸楚。看着奶嬷离开,叶宁不知为何哭了出来,她向前跑着要去抓住奶嬷,可却重重的在雪地里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