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回到东山,吩咐留下的人一些撤离的准备工作,又去拜访了当地知县,把上清派嘱咐的事情转述完,帮忙做了些疏散和减少伤亡的安排,结结实实的忙了几天,终于清闲了下来。
他回到东山,此时谢玄已经转移到了城外上清派的结界里,谢道韫跟着去照顾他了,白映说虽然破阵后不会再有继续妖化了,但谢玄的情况不能逆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清醒过来了,让他们做好准备。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这几天连轴转,他没空多想,这会儿闲下来,谢宅的人又都被他疏散了,空空荡荡的,很多想法就趁隙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抽痛的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谢安不记得了,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捂住了胸口的衣服。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身体没有受伤,心里的痛苦也是会让□□感觉到疼的。
这里是东山,是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在这样一个乱世,北方胡人纷争对立,搅乱成一把无解的麻绳,司马朝廷南渡偏安,虽有暂时的太平和安逸,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乱起来。所以他不想入仕,他知道那团麻绳总有一天会把天下都牵扯进去,而他不是那个可以解绳之人。所以他只想尽可能的在纷乱前拥有一段静谧的时光,他在这里教导子侄、安享青山秀水的乐趣,弹弹琴听听歌,如果幸运,说不定可以在北方的战乱波及南方前就死去,也算是有福气的一辈子了。
谢安走出院落,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静静的告别。这里的每一处、草木土地,对他来说都充满着回忆和感情。
谢安陷入自己的回忆和情绪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空荡荡的院落里蓦地出现一个人,他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
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些话本里吃人的妖怪形象,下意识转身想跑,定了定神,才看清那个身影很瘦小,穿的很单薄,长发披垂,五官长得有些畸形,但应该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
而且,饶是她的五官让人看着别扭,她的身体姿态和神情,让谢安感到一种楚楚可怜的哀婉。他想到谢玄,这女孩儿不会比谢玄大很多,她五官的样子,会不会也是受妖化的影响?
他态度缓和,放柔声音:“你是跟父母一起出来的吗?怎么没和大家一起去城外避难?”
念及此,谢安心下产生了怀疑,对啊,他们已经把大部分的人都疏散了,即使是妖化的人也都送去城外受上清派照拂了……
他听闻北方战乱,饿殍遍野,早年川蜀地区天灾人祸,买卖儿女,甚至食亲子的情况都出现过……看她的样子,估计是妖化之后被父母抛弃了。
谢安心里有点儿难受,每次碰到这种大难,总有这样抛弃孩子的父母,可又能怪他们什么呢,这样的大灾祸面前,人命轻贱,飘若浮萍,他们连自己的命运和生死都控制不了,养或不养,可能都养不活。
谢安喃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心下怜悯,走近,安慰道:“现在城里不安全,一会儿我带你一起走吧。”
小女孩张嘴,很努力的发出声音来:“我、走……不了。走了……会死。”
谢安没有听明白,温柔道:“你现在的样子只是一时的,这边之后不安全,我带你出去避一避,等一切稳定下来,我给你找很厉害的仙人治疗你的脸,一定能让你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你不用害怕,我会带你去找你的家人,就算你恢复不了,你也可以留在我们家。我们家也有个和你一样的孩子,他现在昏迷不醒……你们,可以做个伴儿。”谢安说不下去了,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安慰他自己,提起谢玄他心里就难受。他救不了谢玄,也无法给这个小女孩承诺。
小女孩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终于,她狠狠一咬牙,上前一步,抬起手:“我……告诉、你……一切。给……你……看。”
谢安惊讶的睁大眼睛,他仍旧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从小女孩儿庄重的神情中感受到了认真,下意识的低下身子——小女孩儿的手掌靠近他的额头——
青山灼灼,阳光明媚,山间传来笑声和歌声。
唉,这不是他吗?那年有老友来东山拜访他,他心里高兴,硬拽着人家步行游山。连带着一群乐伎和下人,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林间全是他们的欢声笑语。
那次真是热闹……但事后他被夫人埋怨了好久,说他劳民伤财的……后来他就不怎么做了。
一路喧闹,他多喝了几杯,心里高兴,拉住一个乐伎开玩笑:“你们都别嫁人了,嫁人有什么乐趣,我照顾你们,给我唱一辈子曲儿吧。”
眉目如画的明丽女子捂住嘴乐:“好呀。蝶舞定不负谢公之邀。”
周围的女子全都笑了,争道:“我也要我也要!”
“谢公怎么不问我?”
“谢公的琴声配我的歌声才好!”
在那种热闹的气氛下,他迷迷糊糊做出了许多永远不会实现的承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谢安陷入回忆,发现眼前的一切变了。
他一个人坐在灯下独酌,面前一张大红色的请帖,他吩咐谢伯去送了礼物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喝闷酒。
一茬又一茬的人,彼时再热闹快乐,转头都是一场离散。他为她们能从良嫁人而开心,又为人世的离散和时光的流逝不忍叹息。
此去经年,在他越来越习惯于人世的聚散离合之后,他几乎想不起来了,原来那时,他曾经对月凝思感叹过一次又一次。
红色布满整个房间,掀起盖头的刹那,火红嫁衣的女子明媚的容颜上绽开甜美娇俏的笑容,盈盈的目光里盛着幸福的娇怯和对未来的期待——
红色的床上看不出血迹,女子穿着嫁衣平躺在床上,面容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尖叫声、哭声、混乱的脚步声,无数大红色的囍字悬在窗上、门上……明明闻不到,谢安却觉得鼻腔里满是血腥味。
画面并不连贯,一闪一闪的出现,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安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骤然落入冰窟,心脏沉没在黑暗无光的水底。
他问,为什么?
能感觉到自己额上的手顿了一下,眼前的画面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