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过了一个月才醒过来。
他醒来之后,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一切都很不一样了。
谢玄醒了,他的妖化在好转,给他治疗的许谧说,他得到一个妖怪的灵丹,完全恢复也不是不可能。
听白映说,杀神力阵最后还是成阵了,但不幸中的万幸,没有造成很大的伤亡。
因为路遇散魂祭阵,还有,东山妖的牺牲。
最终没有造成生灵涂炭的惨痛局面。
东山塌了,谢宅自然不能幸免。现在那里地形和山体大变样,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不过谢道韫最近很积极,这一个月没少做事,带着谢家的人在那片土地上洒下了大量的种子。她兴冲冲的告诉谢安,他们都觉得来年春天那些种子就能发芽,说不定再过几年,又恢复了枝繁叶茂的样子。
但那个妖怪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安落了一滴泪,但可能他睡了太久,看到周围这么热闹,人世仍旧欢腾喧嚣着,他伤感失落之余,觉得没那么难过和仄仄的了,又有了打起精神来的心气。身体恢复之后,他也搬回了东山,接手了谢道韫捯饬了一半的“重建大业”。
很长的一段时间的,谢安仍旧闷闷不乐。东山妖做的事情,她自己用性命偿还了,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应该和她一起承担。他知道她罪孽深重,可是她做的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他吗?
他甚至不能去怪她,因为她什么都不懂,不懂生命的宝贵,不懂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她怀着报恩的善念做下了世间最重的杀戮之罪,那么,责任在谁呢?如果有人教她引导她,如果他早就知道,对她有合适的引导……
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不能释怀。
不久之后,白映又来拜访了一次,两人一起,听了一曲琴,白映告诉了他一切的结果。
和李成蹊联络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是柊野。
至于最后阵没有破的原因,白映说他们猜测可能作为阵引的血并不是鹿御的,他们都上当了,那个神秘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人能破阵。所以谢安也没必要再为多年前的事情自责,无论是他得到鹿御的灵丹才得救,还是因为他的央求让白映留下了鹿御的一缕精神游丝,才有了路遇的这一生波折。这一切,在此阵之下惨死的生灵,都和他无关。
他也没必要因此内疚,毕竟,那个人是从多年前就设下的局,从选择了鹿御和部难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因为路遇的存在简直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路遇的牺牲解不了阵,但所有人都以为是路遇,把注意力集中在路遇身上,等到发现路遇不是时,解阵已经没有时间了。
要不是对谢安的感恩,路遇和东山妖都不会选择牺牲自己救百姓,伤亡已经降到了最低,总算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谢安沉默良久:“但我无法释怀。正因为是我,他们才牺牲了。救一人和救天下苍生的选择,一个人该如何抉择?我从小接受的观念是要救天下苍生。可是事到临头,我才发觉这有多难。”
白映想了想:“少时,我第一次遇到妖怪的事件,那时我觉得迷茫,总是无法释怀,不知道如何的结果才算是一个‘正常的、好的’结果。后来我师父告诉我,万物有灵,没有什么是不合常理的,万物只是以他们自己的样子存在罢了。她说,在这个妖异的世界里,她希望我能够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正直生存下去。我那时并不太懂,后来……”白映浅笑,“我接触到了很多不合理不公正、各种怨恨诅咒罪恶等等负面情绪和事件,面对这世间必然存在的善恶混沌,在其中维持自己的良善和准则,已经耗费掉了我全部的力气。”
白映说的很慢,很认真,“这么多年了,我仍旧无法完全处理好一切,还做不到强悍的活着,去对抗强大的恶意和怨咒。在人生中,我们都做过很多很多的错事,经历了数不清的选择和由此而来的遗憾,直接的间接地、有意的无意的,我们都或多或少的伤害了一些人、侵犯了一些人的利益。为了活下去,我们需要平衡和开解自己,弄清楚什么样的错事是绝对不能做的,而哪一些,是在做错后需要承担背负来补救的,哪些,是我们为了活下去、为了更多的人,不得不完全忘记的……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白映认真的看向谢安,“安石,你是上位者,我不知道你为何选择归隐,但你拥有力量。上位者享受更多权利,就有更大的责任,你没有资格伤春悲秋。”
她的眼神里并没有责怪,只有深黑色的宁静。
谢安认真的回视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轻轻道:“谢谢。”
他仍旧不能释怀,但白映的劝解让他相信,他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也许有一天,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他他他的脚步声,谢道韫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手里捧着什么,献宝似的捧到谢安面前。
“下雨了!叔父,东山这儿终于下雨了!”
黑色的泥土在她白嫩嫩的手上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株细弱幼小的绿芽,从泥土中冒出一点儿尖儿,带着初生生命的那种纯粹和透明的绿意。
气喘吁吁的谢玄跟在她身后进来,他大病初愈刚能下地走,根本追不上她。
“叔父!东山种下的种子发芽了!不止这一株!好多好多!等这场雨过,估计很快就能长大了。”谢道韫一脸的灰和汗,衣服上也蹭的一块一块的脏,不知道刚从哪个旮旯角里钻回来,脸上却笑得花一样。
谢安无奈:“你就不开个好头,你一个女孩子家天天疯疯癫癫的野——”
“知道啦知道啦——”谢道韫拖着长腔,仍旧是那幅勇于认错照做不误的架势,“叔父,你也大病初愈,少说话、多休息!别劳神别劳神!阿羯,伸手!”她把捧着的绿芽直接放在谢玄手里,谢玄一呆,赶紧接住,然后浑身都僵硬了,不敢动弹似的捧着。
谢道韫则狗腿的绕到后面去开始给谢安捶背。一手的黑印子都直接印在谢安的衣服上了。
小谢玄呆呆的看着,一脸想说又开不了口的良心不安。
谢安神色温柔:“阿羯,把它放回去吧。在大地泥土里,接受阳光雨露,它才能好好成长。”
小谢玄放松下来,很庄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