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个皇子同坐一桌,潼州太守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却依旧叫了顾敛过来。
所谓接风宴,不过是借此试探顾敛的深浅并给一个下马威罢了。
“殿下,”沈禾修低声道,“我们恐怕少不得和这些人打交道。”
顾敛阖着眼,还没缓过劲来,“嗯。”
他静了片刻,又道:“明日先带着工部的人去昌苏看看。”
眼下只能循序渐进,拣要紧的来。
然而到了第二日清早,顾敛在太守府门口,却没等来工部的几个官员。
就在他不住蹙眉的时候,刘一蟲急匆匆地跑出来,赔笑道:“几位大人昨夜没留神喝多了,五殿下,现下时辰尚早,您看不如用点早茶再出发?”
顾敛额角跳了下,“不必。”他放下帘子,对车夫道:“出发。”
左右武卫护着马车远去,刘一蟲直起腰,脸上笑意消失,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举着伞优哉游哉地回府里去了。
马车上沈禾修掀开帘子往回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水患在即,他们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就不怕搞砸了陛下怪罪下来吗?”
顾敛叹了一声,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怪不到他们头上,上有我这个主治的皇子,下有三县县令,尽可推诿。”
马车内的气氛随着顾敛的话沉闷下来,等到了昌苏县,气氛更是急转直下,压抑逼人。
“五殿下,前面的路马车过不去了。”先是车夫道。
福远打开马车门,雨水一下斜沁进来,打湿了马车内铺着的毛毯,与此同时,马车外的景象也呈现在几人眼前。
马车过不去,是因为前面横亘着一条拦路的巨木,树皮斑驳脱落,长满苔藓,而巨木周遭遍地碎石,被激烈的雨水冲击得四处乱滚。
疾风骤雨,草木倾倒,遍地泥泞。
福远犹豫地看向顾敛:“殿下,这……”
顾敛闭了闭眼:“下去,步行进去。”说着便从位子上起身。
福远连忙撑开伞先行下了马车,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他没留神趔趄了一下,没待稳住身形手里的伞便被狂风吹歪了。
福远急急稳住,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不得已提高音量:“殿下,要不我们换一条路吧?”
“不行咧,”车夫道,“这是唯一一条路了,其他路都被淹了。”
福远还想说要不改天来,顾敛就已经探身出来了。福远一下闭上嘴,将伞撑过去,另一手扶着顾敛下来。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便猛地顿住了。
身后福吉依样将沈禾修扶下马车。沈禾修走到顾敛身边,正欲问怎么不走了,乍然看清所处之地,不由得同样蓦然失语。
他们竟是在一处山坡上。
而山坡之下,急流滚滚,黄水裹挟着断木瓦砾急剧翻涌,在俱是泥沙、不甚清晰的洪水之下,依稀可见层台累榭,屋舍破碎。
——整个昌苏县居然都被淹了。
波涛汹涌的水面上,臃肿的浮尸上下起伏,凌乱的黑发如吊诡的水草随着波纹挥动。
“死者蔽川,漂沉旬日……”顾敛喃喃道。[1]
福远恍然惊觉,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忙挡到顾敛面前,道:“殿下莫看。”
哒哒哒——
有人踩着水靠近。
顾敛勉强将视线从浮尸上挪开,看向来人。
来人披蓑戴笠,脸和脖子不住被倾斜的雨水打湿,他抹了一把,露出一张黑黄干瘦的脸,蹬着一双粘满黄土的靴子踩着湿泥走到顾敛面前,行礼道:“下官昌苏县县令……见过五殿下。”
他中间的名字被狂风吹散了,顾敛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昌苏县令提声重复了一遍。
顾敛颔首:“苏大人,辛苦了,先带我去堤坝那里看看吧。”
昌苏县令诶了声,没急着走,从身后跟着的官兵手里取过几件蓑衣,在雨中吼道:“五殿下,您和几位小公子得穿上这个,不然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
顾敛几人接过穿上,蓑衣沉重,却很大幅度隔绝了吹来的风雨。
昌苏县令这才领着顾敛等人往坡上走,左右武卫井然有序地跟在身后。
越往坡顶走,临时搭建的雨棚越多,到后面几乎是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而雨棚下挤满了人,无一不形容枯槁,衣衫褴褛。
然而整个山坡上除了风声、雨水、水声,几乎寂静到了极点。
没有人声。
雨棚底下的流民麻木不仁,路边看守的官兵无动于衷,全都一言不发地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
隔着朦胧雨幕,顾敛却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脸上的木然。
只有偶尔,大雨之下才会响起细弱的、压抑的哀吟声。
顾敛沉默地经过坡顶,跟着前面的昌苏县令下坡,只觉喉头被无形的东西所堵塞,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到了。”昌苏县令停下脚步,伸手指向远处,“五殿下,那就是。”
顾敛看去,只见前方凌乱的砖石堆积,水坝从中裂开一条巨缝,像一头死亡的巨兽倒在洪水之中,牢牢堵住了所有去路。
而巨兽之上,零星几个人形黑点移动,缓慢而持续地挪动堆积的砖石。
蚍蜉撼树,何其无力。
昌苏县令见他盯着那几个人看,就解释道:“县里还有几个气力充足的年轻人,每天轮着来水坝这边搬堵塞泄洪道的石块,这么些天,也搬掉部分了,水位下去了一点。”
顾敛腮帮子紧绷:“……这样多久了?”
昌苏县令叹了一声,抹掉脸上的雨水:“记不清咧,一个多月了吧。”
沈禾修难掩惊愕:“一个多月?”
潼州的太守到底在干什么吃的?
一个多月,消息才传到京城,一个多月,水患毫无改善。甚至就在昨晚,潼州太守还在花天酒地,他到底知不知道昌苏是个什么境况?
昌苏县令又叹了一声,雨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滴落到衣襟上,他随手抹去,静默半响才道:“雨太大了,五殿下去下官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