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裴亦坐在放下的床板上盯着地面的第2个小时8分21秒,原因是他收到了母亲的一条讯息。
自离开方舟以来,他第一次这么迷茫,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离开——意味着再也回不去了。很难说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在看着方舟飞行器的黑影被苍茫白雪与天际覆盖时,他感到心里一阵绞痛。他并不是一个乐天派,并不像沈栋一样成天自由自在,有他的地方便是欢声笑语。但那时他也能安慰自己一句,至少人还活着呢,还有那么多的体验在等着他。
但是。
母亲的一句问候便能让他心中筑起的城墙溃散,扬起的黑石与碎粒,模糊了那盏本就微弱的灯。
“安好?”
安好?安好安好,妈会怎么想,她是以怎样的神态发出的这条讯息。当她得知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也最终藏于雪中,无法见面,只靠着这冰冷的电子屏。
“安好?”裴亦再次抬腕,显示的却仍是这两个字,他没来由的烦躁,想要摘去它。于是他这么做了,把它随手丢在地上。再次抬眼,是黑漆漆的车壁,很狭小,很遥远……
“车停一下,我下去一会儿。”平淡的甚至没有声调。
前面的两人转头,但裴亦没有在意他们,只是自顾自地转身按下车门的按钮。门没开。裴亦的手停顿了一秒,复而握成拳头,猛击那个褪了色的开门键,头盔也没带便迈步走了出去。
被裴亦抛弃的车内是一片寂静。良久后——
“你干的。”沈栋站起身,拿了一个挂在一旁的头盔,也向门外走去,留下一句话在车中回荡。
“真自私啊!”
裴亦戴上棉衣上的帽子,一步步地在雪上踩出脚印,幸亏此时无风,也无雪。
他脑中的思绪就像他踩出的脚印般杂乱无章,有时是一句无意义的话的重复,有时则是单纯的空白。深深浅浅的白专一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连绵起伏的雪包谁知底下暗藏着怎样的玄机。
突然间,一阵刺痛与失去平衡,不知是哪个先发生,总之,裴亦跌坐在了地上。
总算冷静下来的他感到了一阵后怕,鬼知道二十分钟前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来,万幸,没有发生。他右手扶住抬起的右腿,脚踝动了动,还好崴的程度不重。
“直视雪地二十分钟会得雪盲。”沈栋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已经二十一分钟了。”裴亦也没回头,只愣愣地盯着远方。“你编也要编的合理点吧。”
“呦,脑子还算清楚?”沈栋走到裴亦身旁盘腿坐下,递出了那个头盔,“戴上吧,你的脸已经红得发紫了,再多的防冻霜也拯救不了了。”
侧身接过,戴上,裴亦缓缓舒了口气。
“谢谢。”
一声平淡而沉静的轻语。
“别看我平时大大咧咧,”沈栋在此情此景的感染下打开了话匣子,“没忧没愁,和谁都能唠上两句。啊,许骁不算啊,那是天生不对付。其实我还挺羡慕你们这些有家人的人的,至少有人会关心你们。”
他耸了耸肩,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大家有事都藏在心里不说,我也只能这样,这个被苏词知道还是我那天喝多了。诶,你知道后来怎么样吗?那之后的一星期,她天天用老妈妈看孩子的眼神看我,真太蠢了。”说着,沈栋扬起嘴角,轻声地嘲笑起来。
“确实像她会干的事。”裴亦也不由得笑出声。
“最主要还是我妈,其他……”又一次寂静后,裴示才说了九个字就被沈栋打断了。
“别,别用‘其他也没和方舟差多少’来麻痹自己。我只知道方舟的床很软,饭菜很香,别的你别和我说。””沈栋又换上了一副油腔滑调的语气。
“我……”裴亦突然被沈栋的话噎住了,哭笑不得。
“诶,不过。你怎么知道已经过了二十一分钟了,你还有这估时间的天赋?”
“我说猜的你信吗?”裴亦装作满脸真诚,看向沈栋,注意到对方扬的飞起的眉毛后,他又补了句,“真猜的,按你的话猜的。”
“裴亦你!”
没等沈栋撑起身来碰到他,裴亦便已“腾”地站起身,挪开几步,掸了掸身上的雪。
“走吧,上车!”
“行吧行吧。”沈栋小跑着跟了上来,“嘶,不对。”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我还要道个歉。”
“刚刚一下没忍住,说了白栗几句。”他又补充解释说。
“莫名其妙。”
白栗撇了撇嘴,随即一顿,眼睛直直盯着窗外雪地中——颓唐的裴亦。她看着的那个背影,挣扎又痛苦,她而,居然下意识得把他和江岚离去时的背影重叠。
“不对不对不对!”她摇了摇头。
“白栗你疯了吗!?”她喃喃自语,使劲地晃着脑袋,想要把这个疯狂的念头甩掉,一边鄙视自己。
“滴滴,滴滴。”
消息提示音响起,白栗打开,上面除了北境同伴的——“栗姐保重啊!”的——极其整齐划一的回复和群里,年轻气傲的小朋友们对方舟坏了的信号灯的嘲讽,再无其他。
原来是信号灯坏了啊。白栗笑了笑。
轻轻舒了口气,她舒服地躺倒在椅背上,再次把视线转向窗外,好巧不巧,正好撞见裴亦重重地摔坐在雪地上,复又艰难地爬起来。
看到这一幕的白栗,先是弯了弯嘴角。他的姿势真的好好笑啊,白栗想着,努力地憋笑,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但是,当她看见转过身朝装甲车走来的裴亦——脸上的疲惫和冷漠后,她的笑容瞬间消散,心像是被用力砸了一下……
裴亦走过来了。
裴亦好像抬眼朝她望了一眼。
裴亦怎么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慌张地转过身去,尽管车外的两人根本没法看清楚车内的她。
白栗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
直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越来越近,以及前者脸上难以掩盖的心力憔悴,那颗心才落下——狠狠地,摔了下去。
放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