琇在看见华秦的那一刻丧失了身体的控制权,成为囚困在躯体中的魂魄。
无人在意他,无人看见他。
李琇却无比清楚这躯体的一举一动。
他看着自己慢慢积蓄力量,拉拢官员,布局操纵,玩弄权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看着自己爱上华秦,许下诺言,同华秦东奔西走,爱意日渐浓烈。
他看见自己,还有身边的一切,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他离开封地回上京那日,整理行囊。
陈旧的纸鸢不知被谁翻了出来,在颠簸中掉在了路上,李琇想要弯腰去捡,将上面的灰尘一一擦净。
但自己却骑车宝马,拥着佳人,操纵马匹从纸鸢上踩过去。
马蹄将纸鸢的骨架踏碎,车轮将纸鸢的纸面碾碎,脚步将纸鸢踩得褪色。
李琇不用回头,他知道那纸鸢已经成为了一滩烂泥。
启程回到上京那日,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
呵气成雾、滴水成冰,李琇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前方灿烂的朝阳缓缓升起,温暖的阳光洒下,李琇却不觉得暖和。
冷。
彻骨的寒冷。
李琇已经不再是李琇,只是一个不知道被什么怪物取代的躯壳。
李琇在日日夜夜无用的反抗中逐渐变得麻木。
他看着自己和华秦琴瑟和鸣,走上高位,看着两人的孩子诞生,从呱呱坠地到蹒跚学步。
他人生前十几年遭受的苦难仿佛都不该存在,真正的李琇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走上高位,谋取皇位。
李琇心中也憧憬过。
如果当初自己的躯壳早点失去控制,是不是华芸就不用死?
如果当初自己努力讨父皇欢心,培养自己的势力,而不是想着安稳度日,是不是就能保下华芸?
如果……
可是人生哪里有如果,一切已成定局。
李琇心中郁结,或许他现在的人生美满和谐,却和他想过的生活背道而驰。
他原本只想留在封地,慢慢老去,然后去见华芸。
可是一切平静的幻想都被打破。
李琇尝试了很多次挣脱束缚,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他慢慢开始讨厌华秦,甚至到了憎恨的地步。
她这么多年,从未提起过华芸一次,仿佛没有华芸这个妹妹,仿佛从前和华芸的好都是虚无的泡影,在光影的照射下无影无踪。
李琇替华芸感到愤怒。
他开始更加激烈的反抗,偶尔能让身体僵硬一瞬,除了这样,他再也做不了其他的事。
转眼间,已经是四十年过去。
这具身体越来越虚弱,没有灵魂操控的的躯体却还会虚弱,李琇也能清楚感受到灵魂的无力。
这些年李琇只是个看客,可是看客,也免受不了时光的侵扰。
他们一起步入老年,李琇一边因为即将死去见到华芸而喜悦,一边因为这些年痛苦的压抑和无声地呐喊而感到愤怒。
他所有的人生期许和愿望,在华秦和身体的大业上,仿佛都要让路。
在这些事情上,李琇本人仿佛不应该存在。
终于,昭德三十二年冬,李琇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四周明亮,李琇却看不清头顶的幔帐,身旁低低的哭声不断,李琇喘息着,缓缓闭上眼。
他所看到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流过,记忆化作漫天纷飞的萤火,李琇看见那些他不曾做过的事一幕幕重现,然后消逝。
此刻,时光恍若倒流。
一点萤火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那一点点的光亮仿佛要照亮整片漆黑的夜空。
风声凌冽、大雪漫天,李琇感受到刺骨的寒冷,他被人压着,看见手里捏紧的袖子划走,华芸被水流卷着潜入冰层之下,慢慢远去了。
李琇想要伸手去捉,去发现自己无力动弹,然后是高高的纸鸢、是课上的无意一暼,是相伴上学的安静的脚步声。
“你去哪儿?等等我。”
李琇喃喃,有什么擦过他的脸庞,将他重新唤醒。
他嘴唇发僵,是有什么在和他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李琇瞪大了眼睛,绝不退后。
“滚!”
华秦一愣,李琇用力抽出自己的手。重复一遍。
“滚。”
这一声惊得华秦站起身,眼神惶恐。
他这一生待人友善,从来没对谁说过这样的话,可此刻他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愤怒和怨恨,负面情绪统统爆发出来。
时间已到。
像是什么扼住了李琇的咽喉,他喘息几声后,彻底闭上了眼。
萤火般的记忆还在流淌,熟悉的水声荡开,李琇回头,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草地。
草地上眷侣成双,热闹无比,无数纸鸢高高飞起。
李琇的目光游移,想要在其中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里。”
那人挥了挥手,对李琇扬起微笑。
“快来,我教你。”
李琇毫不犹豫迈开步伐,向着华芸走去。
天上纸鸢挨挨挤挤,那只早已经被踩烂的纸鸢正被华芸拉着,同样高高飞在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