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旧年的最后一日,除夕。
跨江的烂尾桥墩上,男人半靠在水泥柱上填着左轮的子弹,在最后一发推入轮/盘后他将枪口对着投下半身阴影的来人比了比,道:
“×××,七弦乐,怎么样,这个属于兔子家的代号还熟悉吗?”
消音的名字是带着质问的招呼,而后的代号像是一锤定音的死告。
“把本部当成诱饵清洗了整条西南线儿,又把‘七弦乐’当成靶子灭口了所有的尾巴,怎么,你对你老东家这么忠心?”
来人是个少年感十足的女生,她沉默着,一言不发,似乎全盘接受了男人的指控。
“×××,你,很奇怪啊!”
男人用探究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她,而后又刻意地将目光在四下打转了一番,意有所指地道:“你不会不知你身份暴露了,你也早就知道我今日回来,却还是不走,甚至还真的来了这条被我选为处刑地的边境线——怎么,是想拿了我的人头给兔子家献媚换个免罪书?”
与男人全副武装的有备而来不同,本该撤离的女生单衣西裤,别说什么武器装备连件保护自己的防弹衣都没有。身姿瘦削单薄,衣服空落落地挂在凸起的骨头上,简直像是深入膏肓的病人不遵医嘱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对比起男人点破一切又因为恼怒而变幻无常的情绪,女生的神态堪称沉寂,她用平淡的口吻回道:“我杀的人那些人,档案洗不清。”
这般姿态就像是友人间的叙旧,而不是叛徒与被背叛者间的针锋相对。
当然,这也无疑是对挖苦她的男人顶好的回击。
男人当即冷了面容,“你也知道你洗不清,那你还巴巴地去给人当卧底?你是图事后清算啊,还是图跟被你砍过一茬的亲朋好友隔着玻璃打电话?哦,我忘了,你这些年犯得事儿可轮不到进监狱,不会到最后都没人给你收尸吧!”
众所周知,兔子家的规矩,一向严。
女生平缓的面容在最后倒是紧绷了一下,认真道:“我已经把收尸列为条款之一了,他们会提供的。”
男人哽了一下。
谁他妈的跟你抠字眼了!我在讽刺你啊!你这么认真显得我很不专业啊!连这个消息都没查到之类的……
不过男人到底是跟女生认识久了,对她偶尔关注点不对的情况适应良好,只当没听见地继续将他那些讽刺之言一一说出。
一来是真的不吐不快,二来,也是最重要的,男人需要知道女生究竟是何时起得这个念头,毕竟,这关乎到他究竟会因为女生的背叛损失多少。
“……你也别扯什么大义信仰。我知道,你跟那些身入黑暗还留恋光明的蠢货可不一样,这十年你是混的如鱼得水呢!”
“……是我最近哪又惹了你了,气还没消?”
“……不是呀,那就是这些年我只顾着争权夺势太过忽视你了?”
“……也不是,那是前些年……!”
等等——
男人留意着女生没有遮掩的情感变幻,他忽然窒住。
“是——从最开始!?!”
……
男人的嗓子有些发干,手指下意识嵌入了扳机的缺口,重新去打量这个堪称他得意弟子的人,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当下这一瞬间,惊疑,错愕,甚至是不敢置信将男人的面容填了个满档!
而且,这些对于操心师而言极为可笑的表情停驻了很久,最后才化成了恍然。
男人徒然阴沉下面容,本是随意比划的枪口对准那个神情淡漠的女生:“竟真的是我走了眼?!”
百感交集的情绪在刹那涌上心头,哽的他是又羞又恼又气又急,几乎失了所有理智,以至于男人气急败坏毫不犹豫地一枪打出——
砰!
空旷的河原,没装消音/器的枪声传得很远。
可传的再远也不会引来旁人的侧目,这个地方是特意挑的,自不会惹了什么不该来的人来这儿碍事,毕竟是处决叛徒的自家事。
“嗬呃——”
没压住的呻/吟痛苦地溢出唇瓣。
“没穿防弹衣,也没留后手,就这么来见我,你是觉得你在我这儿还有情面……哦,你想用这一枪让我消气……不,应该说是让你自己良心过得去……看来我也不全算看走了眼,至少薄情这点倒是真的,但是,不够×××!”
男人清秀的面容阴沉一片,藏蓝色的大衣宛如铺天盖席卷而来的阴潮暗流将女生笼得无处可逃。
他将还带着硝烟的枪口抵上她的心脏,另一手没有去控制她的双手反而握上那处枪伤,收紧——顷刻,淋漓的鲜血湿透了她披着的风衣。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的?我观察了你三个月,你拜师后一直没什么异常……是你下山去见你家里人……那是去道协办事……不会是你去参加你父亲的葬礼吧……呵!”
“还真是这个——”
“怎么,一个死人就叫你回心转意了?当初你跟你家里断绝关系闹的天翻地覆,原来只要死了人,都能叫你后悔一次,那你亲手杀的舅父兄姊又算什么?他们死的才是冤吧!”
女生刚缓过来就再一次被拖入窒息般的疼痛之中,鲜明而又剧烈的感触生生扭曲了她淡漠的表情,以至于无法顾及抵在要害的枪口伸手就往男人按住她伤口的手上掰去。
男人并没有扣下扳机,只冷眼她的挣扎。
女生是他一手带出来。
为了能活下去,堪称全能的男人当初自然也教导过她如何自保,但最后的结果却是男人亲自为她挑选了护卫队,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
一言以蔽之,她有多擅长窥破人心就有多不擅长直接动手。
女生花费了好长时间才再次适应了痛感,这也多亏男人并没有刑讯的意思,不然在这一道颇有心得的男人多得是手段教她痛不欲生。
男人再了解她不过,女生是受不了那个苦的。
……又娇气又矫情,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待到涣散的目光重新亮起一点光色,女生才有声音出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