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幼微不喜欢夏天。
夏天太燥热,空气、马路、云朵、树叶,还有她的皮肤,都要被不识好歹的太阳烤的滚烫。
2018年夏,云城暑气弥漫,连着半个多月都是将近四十度的高温。
难得周末,陈幼微推掉了所有无聊的邀约,窝在房间里开着空调舒舒服服地睡觉。
陈幼微很喜欢睡觉,睡觉能让她忘掉一切现实中的东西,不管是快乐的还是不快乐的,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可是那一天,她刚刚闭上眼睛,还没来得及享受睡觉的快乐,就被楼下的开门声吵醒。
母亲赵婉的声音紧随其后传上二楼:“幼微,快下来。有客人。”
陈幼微不情不愿地踢开身上的毯子,趿拉着凉拖噔噔噔地跑下楼梯。楼梯下到一半,她皱皱眉,停了下来。走廊里闷热的风从赵婉身后涌进屋里,带进来一点夏天的味道。她不喜欢的味道。
但那股混杂着湿汗和霉烂的味道很快就消失了,陈幼微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
她手臂半搭着木质楼梯扶手,探究的眼神猝不及防和他的眼睛撞了个满怀,那一瞬,陈幼微心跳倏然漏掉一拍,脑子里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许多不着边际的东西。
那一刻的梁一给她许多复杂的感觉,冷的,沉默的,坚硬的,深冬的冷杉,微酸陈旧的木头,咬碎的薄荷糖,古旧城楼里悠长深远的钟声。
陈幼微在楼梯中间站了一会儿,才走下去,在梁一面前停下,大方而赤.裸地打量着他。
梁一礼貌生涩地开口:“你好,我叫梁一。”
他的声音应和了陈幼微的想象,是冷的,像是初春刚化开的溪流,潺潺地流进她心底某一处隐秘的沟壑。在这个闷热难耐的夏天里,这种冷让陈幼微觉得十分舒服,他的名字也是冷的,梁一,梁一,她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忽然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梁一没说话,倒是赵婉笑了:“幼微,你不记得他了?你三舅舅结婚的时候,我带你回乡下,你就住在你外婆家,梁一还给你抓过小鱼玩呢。你外婆现在年纪大了,梁一今年又刚好要到云城读研究生,在我们家住着也方便。”
对于乡下,陈幼微的记忆并不多。她在云城长大,成年后随母亲回去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至于什么三舅舅……她有很多个舅舅,母亲说的是哪一个,她根本就不记得。
不过,陈幼微是记得梁一的。
至于她起初为什么没有认出他来,是因为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比那时候长高了许多,肤色也黑了一些,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长成了挺拔的男人。
“梁一嘛,我记得的。”陈幼微自言自语地说。
赵婉安排梁一住在楼上,就住在陈幼微房间对面那间空着的客房。
母女俩虽然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但却界限分明,楼上是陈幼微的地盘,赵婉从不会贸然踏入,而陈幼微也贴心地为母亲留出和男人约会的场地,不管楼下发出什么声音都不会下楼打扰。
作为要在家里长住一段时间的“客人”,梁一自然也被赵婉委婉地告知了这条规矩。
帮梁一把行李搬上楼,赵婉就拎起皮包出门了。她做房地产生意,总是有很多事情要谈,平时都要很晚才能回家。
陈幼微靠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看梁一收拾东西。
梁一带来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一套被褥,一个手提的帆布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把床铺好,然后蹲在地上打开行李箱,露出里面叠放整齐的衣物。
一箱子的黑白色系。
陈幼微冷不丁开口:“梁一。”
梁一的脊背僵了一下,他很快站起来,转身看着陈幼微。
他穿一件纯白T恤,水洗过的棉布散发着幽淡好闻的气味,不是夏天的气味,是他的气味。灼热骄阳照在他身后明净的落地窗上,蝉鸣一声声聒噪刺耳,他站在那里,好像又重新站在了那年白水镇的夏天里。
乡下的夏天比城里要舒服一些。至少对于陈幼微这样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来说,她很喜欢那些清凉的小溪和林间的树荫。
三舅舅的婚礼办的十分热闹,可是陈幼微最讨厌的就是热闹。她好像生来冷情冷性,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为此,赵婉还不止一次批评过她,说她不能总是摆出这种消极的态度。
趁赵婉不注意,陈幼微悄悄溜了出去,一个人跑到镇子后头的山上去玩。那山上有好多她没见过的稀奇东西,颜色漂亮的野花,咬起来酸酸的红果子,嚼着甜丝丝的绿色植物,山脚下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
十六岁的陈幼微玩累了,跑到河边脱了鞋子去踩水。凉丝丝的河水漫过脚背,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这时候,她看见了梁一。
那会儿陈幼微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盛夏骄阳下,他穿白衣黑裤蹲在河边,清澈河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她好奇地看着他把一只玻璃瓶扣在河水里,不一会儿就有几条小鱼摆着尾巴钻了进去。
梁一把玻璃瓶拿起来,水珠顺着瓶壁滑到他的手指上。阳光火辣辣地烤着,可陈幼微知道他手上的那些水珠是凉的。
她站起来,走到梁一身边,去看他刚刚抓到的小鱼。
“怎么抓到的?”陈幼微问他。
梁一转过脸看着她,没有说话。准确地说,是忘了说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她说话的调子是张扬的,她的漂亮也是一种锋利的张扬,差一点割伤了他的眼睛。
陈幼微赤着脚站在河里,阳光落在她的肩上、腿上,她白的发光,她美的像一朵春日里盛开的白玉兰。
他没有说话,于是陈幼微稍微提高了一点声调,再问一遍:“怎么抓到的呀?”
梁一想着该如何把这个玻璃瓶的机关解释给陈幼微听,可是他的脑子好像突然就生了锈,转不动了。
陈幼微生气了。她恼怒地瞪着他,提高了声调:“小哑巴!”
“哑巴”这个词,或许本身带着贬低的意思,可她偏偏极其自然地加上了一个前缀,小哑巴,听起来就不像是骂人了。
十九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