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不敢松开,只偷偷从指缝里瞄他。
他如往常一样平静,只是那双眼睛,在稀疏天光下,在暮色树林中,更加深不可测了,如我第一次在王子府的夜里见到他那般。
像黑洞一样深邃,摄人心魄,看穿我所有的心事,吞没我所有的欲想…
……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口中念叨,腾出一只手去捂他的眼。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柔软的唇间,落上一吻…那手心炙热,简直要融化了我。
“呵,”他轻轻一笑,掰开我覆在面上的手,问我:
“何为礼?”
那语气为何听出了无奈?我心一颤。
“礼即规则。”我答。
“我有意先送你回楚,向你家人提亲,然后娶你回西土,算不算符合规则?”他问。
他这是求婚吗?连表白都省略了…
我又惊又喜,心跳得更厉害了,却觉得哪里不对味儿,又碍于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又说:
“礼即道德。”
“我敬你,如敬神一般,念你,像珍视自己的珍宝,算不算拥有道德?”
“礼即有心。”
“我如今不想压制自己的心了,展露出来的心,送予别人的心,算不算我有心?”
……
他的脸距我不及咫尺,将我深深看在眼里;他的嗓音沉哑清晰,一字一句滴溅在我的心上。
只是那问话的语气,包含着落寞和伤感,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公子单,为什么喜欢我?”我问得小心翼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语气云淡风轻,有些许揶揄。
这就是他的答案吗?我的心漏掉了一拍。这话听着敷衍,还有言外之意,“人皆有之”的“人”似乎另有所指。
“你原来…也爱美色。”
“哼…我又不是圣人,自然也爱。”他淡然道,伴随着不易察觉的自嘲。
“公子单抬举,那美色又不止我一人…”
“你一人就够了…”
我的心触动,身体里的血液上涌,头脑昏沉沉的,至少有两种强烈的意识在脑子里冲撞:他说的话是喜欢我的,但他的语气是不喜欢我的。
……
“我不知你是谁、来自哪、何种身份、什么性格,就这么冒然表露心意,是不是太随意了?你也并非了解我的为人,却愿意暧昧于我,万一所遇非人,又受到伤害该如何?”
他握住我的双肩质问,态度虽傲然训诫,但比刚才认真了许多。
“又?公子单何出此言?”我惊讶。
我心里忐忑不安,关于王子府,我和子渔的事,商都的逃婚流言,误入苑囿行宫…总总,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我迅速思考这里面的逻辑:
王子府一定有他的眼线!他结交子渔之前还是之后布置的,就不知道了,但我在王子府的表现,他应是知晓的;
采桑会是他的眼线吗?不太可能,采桑足够忠诚,退一步讲,万一采桑就是周单的眼线,路祭那天,她是绝不会带我出门的;
商都逃婚流言?就更不用说了,任何风吹草动他会第一时间获悉;
误入行宫?他是王师教习官,又做过子受的近卫,军中怎么可能没有他的人?
对了,还有一个神通广大的游侠散宜生!他豢养了无数只林鸮,我逃出商都的路上总能听见那特殊的鸟鸣,他的林鸮还曾攻击过猛虎和子受。
天呐!我的行迹早就在散宜生的眼皮子底下了吧,他怎能不会对他的周邦主子——周单全盘托出呢?
唉!我还蠢萌地以为周单啥都不知道,原来啥都不知道的人是我!
一个有能力将来灭商的周人集团,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秘密情报系统?
一个有着天才领导和辅助能力的周嫡子,怎么可能会是我以为的纯情男人?
苦笑。
……
“
洹水桥下,一见倾心,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步步为营,悠哉求之,求之…
求之不得,错就错在,单未能先于王子渔,将你拉上我的马。”
他顾自言语,眼睛红了,望向高高的树冠,深自呼吸,胸中似有诸多郁积。
我明白了。
我是那个被他自以为错过的人。我不知道,他居然背负着思想负担。沉重的不只是心情,还有感情。
……
“我和子渔之间什么都没有,采桑可以证明。”我冷静地说,真希望采桑是他的眼线。
“采桑?”他低眉看我,问道。
“嗯。”我点头。
“苑囿的行宫,我是为了活命…”我像剥洋葱一样主动坦白。
“我已知晓…”他哽咽,未让我说完。
为什么急于证明自己呢?就算没有子渔和子受,我在现代也有过一个不愉快的前任。
如果他没有阻止我说下去,我会继续坦白的。我确定,这一瞬间,我太在意他了!他重视什么,我就想解释什么。
我想证明我心里只有他!
……
“公子单是否嫌弃灼之不洁?”我抬头问他,丢却冷静,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噙满眼眶。
他不答,注视着我良久,神情复杂。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和心情,但他这样子,我会心慌、害怕…
“若如此,我走便是。”我擦掉眼泪,果断从大树和他之间抽身。
他却用力按住了我。
“别走,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