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方,影子拉得粗长,像张网严实地笼罩下来。
李漠丘紧绷着的脊背,在那道狐疑的目光离开后终于松懈下来。
她走进城去,同身后的茫茫黄沙告别。
兰州城位于西夏与金的交界处,李漠丘出逃时的大漠其实已经是西夏的地界了,一路往南的兰州与临洮府都是金人地界。
直到渡过嘉陵江,才进入了大延朝的疆域。
顺利入城后,老人在城里的榷场租了块不大的地,预备着将来几日的百戏表演。这条从西夏到大延朝的路他带着几个孩子年年都要走几遍,每经过一座城池便要逗留两三日。
近些年来西夏与金之间的关系渐缓,金人也乐得他们来这么两三次,权当热闹看。
傍晚时分,百戏团的众人宿在了客栈。
不用再顿顿喝粥啃干粮,一干人吃得兴高采烈。
瓜州和老三潼川兴冲冲抢着一块烤羊腿,忽见凌空一筷子袭来,原是黄州出手,轻松将羊肉夹入李漠丘碗中。
潼川拼命抱住嗷嗷叫的瓜州,不让他冲过去咬黄州一口。
倒是李漠丘正在角落里埋头扒饭,见到这一幕,犹豫着将碗里的羊肉分成两块,又夹回了瓜州和潼川碗里。
两个半大的少年眉开眼笑,猛地被老人一敲头,痛得嗷嗷叫。
“馋嘴鬼,不知道让着点妹妹吗?”
她再度低下头去,将视线落到蒸腾着热气的饭菜上,昏黄的烛火下一切都覆盖着莹润的光晕,十足的陌生。
包括这沿途所见的风景,从未见过的饭食,干净整洁的桌椅。
还有突如其来的关心。
李漠丘其实不擅长应付这些,或者说服自己接受旁人的好意。她的生长被野蛮地挤压在几尺长的狭小木柜里,只被教导着忍耐金人的嘲笑摔打,像野兽般蛰伏着,拼命生存下去。
从未有人教过她,该怎么应对旁人的善意。
她甚至无法分辨是真心,还是假意。
就像那块羊腿,落进碗里也只觉烫手。
最好的方法是拒绝。
她低下头扒饭时,没注意到黄州和老人对视了一眼,眼底满是担忧。
夜里,李漠丘和其余两个少女住在一间房。
许是吃得多了些,在兰州的夜愈发深沉之际她猛地睁开眼,宽大的土炕上,另外两个少女还在沉睡着。
窗外是一轮苍白的月,一节节楼梯在足下发出轻响,李漠丘扶着扶手走下二楼。
后门虚掩着一条缝,她推门出去就看到靠在后院树下的老人,抽着烟锅袋子,一点火星亮在夜里。
“睡不着?”
老人磕着烟袋子问她。
她下意识要点头,猛地意识到什么,冷汗一瞬爬满脊背。
老人用的是女真语。
就算是试图遮掩,李漠丘那一瞬不正常的停顿也已暴露在了老人眼皮子底下。
她攥紧了拳,索性也用女真语回答。
“……睡不着。”
许久未说话,她的嗓音低哑如沙砾,在夜里恍惚像是夜鸦嘶鸣。
李漠丘会三种语言,分别是大延朝的官话,金人们用的女真语,还有零星的西夏语。
大延朝的官话是阿母和兰姨教的,女真语和西夏语则是博学多识的何姨传授。
也多亏了何姨力排众议教自己女真语,让她得以从不怀好意的金人手下一次次逃脱。
而逃离大漠进了百戏团,不知怎的老人便认为她是迷路的大延人,同她说话时一直用的是大延朝的官话,她便也顺水推舟默认。
毕竟一个走失的大延朝人会让百戏团将她带到南方的故土。
而一个从金营逃出的战俘之女,只会被抓回那个地狱。
李漠丘甚至想着,若是老人要将她抓给守城的金人,她就立马从客栈的后墙翻过去,连夜逃离兰州城。
去哪里流浪也好,她这辈子都不会让自己再落到那个地狱中去了。
然而就在她紧绷着身躯,目测着到墙壁的距离,时刻准备着逃跑之时,老人却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那块石牌,介意给老头子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