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称呼他为教授。 知道他过往的总瓢把头称呼他为“铁杆兄弟”,古玩江湖称呼他为“老司理”,学术界称呼他为“徐教授”。 至于真正的名字。 估计连他自己都已经忘了。 但这不重要。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老司理愣了一下,抬起头来,见到了我,眼神先是无比惊诧,身躯似乎遭了雷击。 空气凝固。 安静的能听出针落地之声。 双目对视。 我内心所有的情绪在瞬间凝聚,过往的恩怨情仇若烟花一般璀璨于脑海,对接下来的对话、交锋充满梦幻的期待…… 多么美妙、惊悸、萧杀的一场相遇! 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神情恢复了平静、祥和。 如同他在金大时作报告的模样,慈眉善目、令人敬仰,而又神采奕奕。 泰山崩于前。 我自岿然不动。 老司理还是那个老司理! 他笑了。 “小苏,别来无恙!来来来,请坐!” 我走了过去。 老司理笑着打量我好一会儿,满脸全是欣赏神色:“多日不见,当年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小苏,多了一份成熟与从容。” 我脸上古井无波:“教授的气色也愈发好了。” 他罢了罢手,拿出了一副茶具,给我倒上一杯热气腾腾茶。 茶香四溢而散。 沁入心脾的舒爽而淡然。 老司理说道:“老夫久居深山,每日饮茶下棋,倒也惬意,独独少了对酌博弈之人,甚为孤寂。我总是在想,终有一日,那位可坐对面与我共饮之人,一定会到来。为此,老夫每次上山,都准备了两套茶具,今天终于派上用场喽。” 我回道:“抱歉!来晚了!” 老司理摇了摇头:“非也!恰当其时!今日早晨,老夫上山之前,无聊起了一卦,卦爻显泽中无水、水潜泽下,池涸而鱼虾露,实乃险恶万重无处遁逃之兆。” “老夫生平从不起卦,此乃第一次,见到卦象结果,心中虽甚为懊恼,但不以为意,自觉人生之命运万千,岂是《周易》六十四项排列组合所能决定的?可未想到,卦爻之准、应验之快,让人猝不及防呐。” “唯独可惜,老夫多日来研究此残局,始终未能悟其解局之奥妙,生平之大憾事也。” 讲到这里。 老司理神色变得凄凉而落寞。 我说道:“为了却你的遗憾,我可以陪你下一局。” 老司理闻言,目光顿时一亮,老脸欣喜:“好!待我重新摆好棋局。” 他在重新摆棋局。 一副残局。 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那场景。 一种很久不见老朋友寒暄下棋的错觉。 老司理冲我抱了抱拳:“请小苏先研究一下棋路。” 我回道:“不用。” 老司理闻言,笑着说道:“也行,老夫黑子,承让先行一步。” 讲完之后。 他手中捏着一枚棋子,凝神静气、思虑再三,小心翼翼地落下了子,尔后,眼睛慈祥地看向我,示意我可以开始解局了。 我闭上了眼睛,手从棋筒里抓了一大把白子,哗啦啦全撒在了棋盘上面。 大珠小珠落玉盘! 几乎将原来的棋局全部给覆盖! 老司理见状,彻底愣住了。 我说道:“教授,当白子按黑子设置好的残局规则走之时,无论白子用什么手段,都是必死之局。破此棋局,唯有一法,不入局!” 老司理闻言,哈哈大笑。 笑声很大。 震得林间休憩鸟儿惊悸而飞。 半晌之后。 老司理感叹了一声。 “犹记当年邙山望江楼,老夫看着窗外的沧浪之水,曾吟赵孟頫名诗前两句‘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小苏曾提醒老夫诗中后两句为‘时来泉水濯尘土,冰雪满怀清与孤’。” “你还告诫老夫,无论再奔腾喧闹的河水,不过只是一时的欢腾而已,天地之间只需一场清白的飞雪,便可将其彻底冻住。今日从天空飞奔而下的白子,多像一场洁白的飞雪,将老夫苦心孤诣棋局彻底给冰封瓦解!” 我冷冷地看着他。 老司理将已经凉了的茶倒了出来,重新倒上了新茶,神情夹杂着落寞、歉意、绝望。 “茶已经凉了,该换一杯了,请!” 我端起了茶杯,一饮而尽。 会担心茶里面有东西吗? 有过这种担心。 但强烈的第六感告诉我,一位大势已去、龟缩深山的潜逃者,在我登顶山上那一刻,他的心气已然彻底丧失,一匹没有牙齿、四肢敲断、行将末路的老虎,甚至连狗都不如,他没力气咬我。 他敢倒。 我就敢喝。 老司理看着我:“小苏,什么味道?” 我回道:“甜!” 老司理微微颌首:“同样为徽州炒茶,当年老夫在金大请小苏喝,你说苦,现在却说甜。小苏,你已经不是闯金陵窜货场的那位小伙子了。” 讲完之后。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同样一饮而尽。 我回道:“你也不是当年那位假意行灵官拜退礼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