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的余晖,在冬日的积雪中转瞬即逝。
下值时辰一到,辅国公裴淮一身黑色氅衣,脚步从容,缓缓走出兵部衙门。
在皑皑积雪中,容颜清隽如远山流水、身量修长如苍翠松柏,夹在一群或长须佝偻或脑满肠肥的中老年官员中,犹如鹤立鸡群。
“裴公爷请留步,”宏庆帝的心腹小太监王安疾步过来,没到近前就恭恭敬敬一揖到底,“皇上有要事找您商议。”
裴淮止步转身,寂静暗沉的天幕下,苍茫白皑的雪地里,只有裴淮的声音冷淡如冰霜:“皇上有何事商议?等不及明日早朝?”
王安一直躬着身子,闻言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知道今日这差事是特别不好当。
裴国公昨日当面递了折子,硬是不走等着皇上当场朱批盖印,皇上是后槽牙都要磨烂了。
今日早朝裴国公又缺席,细细打听了才知道说是在亲自归置院落。
如果不是西北战事吃紧,王安很确定他现在要请人只巴巴地能去国公府了。
“是……”王安小心翼翼近前几步,压低声音:“有关长公主案审理一事,皇上说到底是嫡出长姐,有关皇族颜面,有些事情还需谨慎再谨慎。”
躬身说完,他小心翼翼等着裴淮开口。
可是,良久无声。
裴淮只是沉默。
那一刻,好像整个天地都停止运转,一切皆静止当场。
半晌,裴淮声音沉沉地开口:“带路。”
王安大大松了一口气:“公爷,这边请。”
众官员看着那心狠手辣的病秧子走远了,才敢低低议论开来。
“呸,竖子竟如此拿乔?他不怕皇上治他大不敬之罪!”
“嘘——禁声!他还真不怕!你不知道锦衣卫指挥使已经转投他的麾下了吗?一不小心,全家性命不保!”
“呸,此人从小就胆大妄为,听说当年皇上也挨过他的拳头。如今,也不过仗着有摄政长公主当靠山,可那赵蓁不是谋逆被圈了吗?竟然还敢如此跋扈?”
“他现在哪里还需靠山?现在天下兵权三分,他一人独占鳌头,他若是想,下一刻就能改朝换代,不然,他那辅国公的爵位天上掉下来的!慎言啊!”
*
宏庆帝赵萼坐在御书房的宽椅上,看着满脸不耐的裴淮,面上不显心中早已大怒。
可大衍朝百万的兵权,单此一人手中就握有半数,此生他赵萼与赵蓁已然不死不休,那就只能纡尊降贵拉拢此人了。
“裴爱卿,此番昭你来,是想细细商议长姐谋逆一案主审官员的,”看到裴淮眼神中的寒芒,赵萼习惯性地有些心悸,可他不得不暂且忘却少时噩梦,大着胆子“与虎谋皮”,“当然,朕允爱卿接回长姐就近调查此案,肯定是绝对信任爱卿的,但朕要服众,给天下子民一个交代,光爱卿一个主审官似乎难堵悠悠众口,所以……”
赵萼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徐徐图之,赵蕴都被他除去了,何况区区一个裴淮。
他不过就是赵蓁养大的一条疯狗而已,既然疯狗和主人已然决裂,就不能让他们再有和好的可能。
之前的事就是乱了阵脚,乍见杨庆月竟然成了裴淮的人,心中慌乱下,一个没稳住竟然允了裴淮接赵蓁入府的要求。
后来他细细回想,锦衣卫应该早暗投了裴淮,眼下突然间露出端倪,不过是裴淮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而已。
他竟然还上了当,简直就是帝王之耻!
但,也不算大错,他原本就不是当帝王教养的,吃了一个小亏而已。
赵萼心中宽慰自己。
之前他吃了亏,今日,必须要为自己讨回一些筹码。
赵萼絮絮叨叨说着,裴淮只间或淡淡“嗯”几声,君臣正在商议,却听外面小太监声音:“贵太妃娘娘到——”
贵太妃马氏原是先帝贵妃,因着各方阻力,至今都没有封太后,但朝野内外皆没有传出她有一声不满,倒是为宏庆帝赚足了好名声。
马氏是来给儿子赵萼送补汤的:“皇上连日来为慧安的案子操劳,本宫看着皇上辛苦,来送些吃食。”
顺便也提了一句谋逆案,她甩着帕子小心抹着眼角,精致的妆容依旧精致:“虽然后宫不言政事,但本宫想着蓁儿一心为国为民,肯定不会做出那大逆不道之事。本宫也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想着心里就不好受,皇上肯定要严查此案,还她一个清白。”
她尊贵的名字,从你卑贱的嘴巴里喊出来,真是一种亵渎!
裴淮没工夫看戏,他垂着眼冷着脸,随意至极地行礼就要告退,赵萼一句话却让他顿住了脚步。
“父皇在世时,曾为长姐定下亲事,此案若是了了,长姐也已然二十有四,也该为长姐办理婚事了,爱卿稍后也一起参谋一下。”
*
半盏茶后。
裴淮坐在御书房隔壁的暖阁里,垂眸不语。
为避嫌后宫,他坐在这燃了不知道多少个炭盆的暖阁里,忍者额头细密的汗珠,冷着脸,想着那“婚事”。
竟然还有他都不知道的“婚事”!
状元郎暴毙了,她外祖家的儿郎活着的不过总角,齐振和方琦还在不毛之地当着芝麻小官。
她还能嫁给谁?
裴淮眼中除了志在必得,就是对其余不自量力之人的蔑视。
不对,他似乎漏了一人……
裴淮眼底闪过狠厉,脸色有些阴沉。
越想心中越加烦闷,暖阁里那十几个炭盆仿佛让他置身火炉,口干舌燥。
听赵萼那厮说来,不如自己细查更快,裴淮起身欲离开,正巧遇到了端着茶盏进来的宫女。
宫女低着头,说话声音又轻又软。
“国公大人且稍坐,皇上交代了奴婢,太妃娘娘年纪大啰嗦了一些,请您再等待一二。”
说着,奉上茶水。
裴淮心中烦躁,端起啜饮。
口中润泽,心中却好似更加燥热,裴淮一边在心中想着对策,一边漫不经心伸出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