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
半夜惊醒,时纯方觉口干舌燥,咽喉刺痛,她掀开被子挣扎下地,一隙月光洒落脚踝,她摇摇晃晃挪了几步,抬头就看到斜对面的榻上还坐着个人影,此时那人正撑着手臂,专注地看着自己。
“裴今澜?”她猛然清醒,急忙后退间撞到小腿,整个人往后一仰,惯性跌坐在床沿,“你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时纯猛地想起,昨晚是自己默许裴今澜进屋,后来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便忘了嘱咐他可以自行离开。
她没想到他会一直守着自己。
“宽叔没给你收拾房间?”两厢沉默里,时纯随口捡了个话题。
裴今澜这才起身,缓缓地开了尊口,“你觉得我应该住在哪?”
时纯心道,按礼数客人应当是居住在厢房,但看到裴今澜意味深长的凝视,她突然醒转过来,自己已不是这院子真正的主人,根本无权决定他的住处。
就她与裴今澜现在的关系,他就算说要留下,也无可厚非,顿了顿,时纯干脆闭了嘴看向窗外。
月色正好,池塘里映着一树灿金,院墙上也爬满了苍翠的藤蔓。金秋九月,这时节,墙外那几棵老核桃树上,应该已经垂满了裂口的青皮核桃。
时纯小时候常跟着外爷一起打核桃,长长的竹竿,被青皮弄得发黑的手指,记忆里祖孙俩就围着门口的大石墩,随手捡几块砖砸核桃。她小时候养的娇气,外爷总会仔细剥了那层薄薄的苦皮,把白嫩的瓤都留给她,自己就掰着难处理的核桃壳,用牙签抠犄角旮旯里的果肉。
祖孙俩一个倍加宠爱,一个恃宠生娇,就这么过完了七八个年头。
时纯从来都不是个爱怀旧的人,可此时身处这座宅子,那些细碎陈旧的往事总会在不经意间钻入脑海,就像是在竭力提醒她,要时刻警醒,明白自己的处境,明白什么是真情流露,什么又是虚情假意。
莫名的沉钝感袭来,时纯双手撑着床沿,嗓子火烧一样的难受,她不得不重新起身走向茶几,这一迈步,方觉得裙摆收束,低头一看就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换了睡袍,丝绸质地柔软光滑,紧贴着身体,轮廓分明。
“要喝水?”裴今澜话音未落,已经替她端起了茶杯。
时纯坐下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温正好,不凉也不烫。
她下意识扫向墙壁上的老式摆钟,借着幽微月光,隐约看到才晚上十点多,原来她竟然才睡了三个小时。
这么长时间裴今澜一直都陪着自己?那这衣服……
时纯不自在地攥了攥腿侧的布料,裴今澜似有所感,茶杯搁回桌上,坐在她身侧故意说:“睡糊涂了?这可是你央我换的,可不是我占你便宜。”
看到时纯反应迟钝的模样,裴今澜没忍住伸手捏了把她的脸颊,“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大。”
时纯听懂他方才是故意戏弄自己,心里有点恼,又觉得浑身没劲,摇摇欲坠,她想换个坐姿,就看到旁边的人慢慢俯身过来,他倒是不见外,熟稔地掀开她的被子,摸了把枕头,才按着她的肩膀往下道,“新换的床褥,用着舒服吗?不喜欢就让宽叔再换。”
时纯平躺着,正要回答,裴今澜突然抬手碰了下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他起身离开,没一会就拿了温度计过来,时纯顺从地测量,耳畔已经传来他让家庭医生来一趟的吩咐,金医生来的极快,诊断结束之后,就跟着裴今澜去了前厅。
时纯静静地躺在这栋古香古色的屋子里,看着帐内灯光氤氲,如置月光,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裴今澜沉浸在黑暗里的样子,他轮廓分明,沉寂守势,一面隐忍无极,一面又蓄势蛰伏,让人心生畏惧,又不得不去仰仗。
她侧枕着方正的玉石枕头,这材质实在算不上舒适,但她却不忍心拒绝,只因这年二十一岁的生日,他是她所有悲伤以外情绪的唯一来源。
时纯病了一个星期,一日两次喝了七天的苦药,裴今澜期间再未出现。
她猜想,他大概是在忙着打点裴廷钰那档子事。
再往后,时纯感觉裴今澜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应接不暇的应酬,跨省跨国的活动,偶尔听人说他来过院子,也不过是在书房小憩片刻,喝半盏茶,或者换件衣服,不等她发觉,又在紧密的行程里匆匆离开。
她也是某天替金卓岸预定机票才后知后觉,像裴今澜这样的身份地位,每一分钟都理当花在刀刃上,那天能腾出一日时间陪自己消磨,他也算是某种程度的“用心”。
这天周五,时纯刚下课就看到宽叔的电话。
众目睽睽之下,她抱着书直接上了那辆车,后座的金卓岸递过来一份材料,时纯一眼就看到信息栏里的女孩的证件照,那张脸实在是出色,哪怕只是在新闻报道里草草一瞥,她也记忆深刻。
“原来她叫钱箬箬。”时纯念出名字,把资料看了一遍,问金卓岸,“需要我做什么?”
金卓岸很满意时纯的态度,语气带了几分随意,“她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两条腿算是保住了,只是以后走路会不太利索。”他点了点后面几页,“这是病人的家庭情况,待会到了医院,你只管代表裴总传达协议内容,说软和点,好好安抚家属,剩下的我来安排。”
时纯看向那份和解协议,里面的各项条款都是实打实的好处,除了应有的赔偿,担责,裴今澜还以个人名义承诺了钱箬箬许多额外的补偿和终身援助。
她收回视线,语气不轻不重,“还是太便宜他了。”
“Cassie.”金卓岸叫了时纯的英文名,她明明也没提谁的名字,可他却眉头微拧,提醒道,“知分寸是你的长处,别弄丢。”
时纯别开脸看窗外,看着学校大道上自在奔跑的学生,好半晌,轻轻地道了声:“嗯。”
正如金卓岸所言,她只需要把背下来的内容复述一遍,全程没有任何波折,只是他们最后拿着合同离开时,两个年迈的连普通话都讲不清楚的老人走到VIP诊疗室的楼道门口,突然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那一刻,时纯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疼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