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幽河环绕着丘泽岭,一路流淌,似是条曲折的玉带。细浪拍打着船舷,船队行驶在河上,就像玉带里镶嵌的纹饰。
齐歌独立于船头,风吹得帆布如纸鸢般作响。
——和他预想得一样,来时路上遭遇过几次偷袭,但转水路以后,很少再看见敌军的影子。
但他唯一想不通的是,为何敌军总能对他们的动向,了如指掌。
“你倒是心细,十几艘船,只有一艘藏了粮草,其余尽是石子,也不怕……船舱装不下,石头沉了河。”
正当齐歌思考的时候,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却是薛万三。
对方提着酒葫芦,面色通红,醉眼朦胧——自从那日永安寨篝火旁的谈话过后,他日日饮酒,哪怕随齐歌一道护送粮草,也是如此。
醉酒以后,说话颠三倒四,完全是浑然天成的废物。
齐歌没兴趣看这醉酒鬼,只是道:
“那你不妨猜一猜,我们乘坐的这艘船上,有没有粮草?”
薛万三轻嗤:“没兴趣猜。我只知道啊,如果此行顺利,剩下的仗兴许好打一些。如果不顺利,大家伙就一起葬身在深山老林里,哈哈哈,你这金尊玉贵的世家子弟,也得和我一起喂蛇虫——嗝。”
说着说着,他又打了个酒嗝。
想起什么,齐歌走到他身边,沉声道:“我听说殷将军先前几次征战失利,皆是因为敌人神机妙算,次次都能料到我军动向。”
薛万三酒气熏天,摆了摆手:“岭南一带巫者精通卜算之术,敌军营中,有个把神算子,稀奇吗?不稀奇,寻常得很,寻常得很。”
“神算子算得了天机,却应该算不了军营布防。”齐歌淡然回应,随后又道,“驻守岭南这么些年,你可有妻小?”
毫不相干的话题,却莫名让人心神一震。
有清凉的风迎面而来。
薛万三似是清醒了一些,凝了眉,定定看他:“你调查我?”
齐歌神色淡然:“谈不上调查。只是殷将军曾向我提起,百寨叛乱未起的时候,他麾下一个神箭手,曾救过某个寨子的首领,对方还送了谢礼到军中,说是愿将女儿许配给对方,可惜却被神箭手婉拒。”
“后来,那神箭手就再没什么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薛万三眼睛闪烁一下——齐歌口中,当初被神箭手救下的首领元黎,正是此次百寨叛乱的领头人。
齐歌继续道:“除此之外,我从凌霄阁来岭南的时候,还听闻一件事,延夏城附近的村庄里,有个姑娘差人带口信给她从军的青梅竹马,说不管他能不能封侯拜相,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等着他。”
薛万三神情黯淡下来,一向尖酸刻薄的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许久,他自嘲地一笑:“你应该告诉她,不用再等下去了,好好找个正经人家嫁了才是。她的青梅竹马,从军十几载,至今仍是藉藉无名的小兵卒一个,无权无财无样貌,仅靠着微薄军饷,勉强度日。”
“这话我带不到,须得你亲自说。”齐歌回答,然后递给薛万三一个小布袋,“岭南一带湿热多毒虫,那姑娘买不起昂贵的金疮药,只能凭借着自己对草药的印象,做了几贴膏药,想捎给对方。”
凝视着手中粗陋的布袋,薛万三沉默。
清风徐来,半晌,薛万三哑着嗓子开口:
“阿秀小时候,母亲病重,家贫,遍寻医者不着——有道是医者仁心,可若无钱财,纵使是找到大夫,便也是凡夫俗子,救不了苍生。”
“阿秀眼睁睁看着母亲撒手人寰,她在母亲坟前立誓,往后定要当真正的大夫,救死扶伤,令贫贱者也有药可医。”
“但她一个平民姑娘,一无贵人青眼相待,二非萤川叶氏之人,进不得神医谷,学不得回春术。擅自行医,依照律令,死无葬身之地。”
“我离家之际,允诺她日后挣得一身军功,当上大将军,定给她买遍天下医书,给她开城里最大的医馆,让她得偿所愿。”
“可是啊,从军这么些年,原来,就算我箭法再好,杀的敌人再多,也抵不过上头轻飘飘一句‘非世家出身,恐难当大任’。”
薛万三眼眶微红,凝视齐歌:“这公平么?”
他反反复复问他,又像是问自己:“公平么?”
齐歌不言语。
薛万三转过身,“哈,我竟忘了,你是世家子弟,自然理解不了什么叫公平,什么叫不公平。”
“因为你们这些人,打生下来,万物诸事,任其取,任其用,又怎知寻常百姓家的儿郎,纵然有一腔热血,也只能堵在心里,历经无数的挫折磨练,受尽无数的冷眼嘲笑,最后变成槁木死灰的悲凉?”
“以前殷将军告诉我,天行有常,人道有为,应制天命而用之。”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胜天一命,首先也得你是天生的英雄命。可大多数人,都只是泥土里打滚的烂命一条罢了。”
齐歌终于开口:“你前面说的那些,我不否认。但我却觉得,即便生下来是烂命,靠自己习得一身本领,也能扭成英雄命。”
“你觉得?你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真正的卑贱过吗?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王子,面对遍地的饿殍,天真地问:他们吃不起粥,为什么不吃肉呀?”薛万三嗤之以鼻。
齐歌无言以对。
他其实想说他知道的,他也曾和他一样,是寒门庶子,只不过很多年前,一个低贱卑微的女人,用自己的死,给儿子换来了前程。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薛万三的嘲讽,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的母亲,他的太子血脉,最起码还能让他摆脱泥泞,谋得新生。
可眼前的人,却是真的求告无门。
许久,他低声道:“殷将军向我描述神箭手的时候,曾夸对方百步穿杨,为难得的将才。可等我亲自见了对方,别说百步穿杨,连杀几条蛇都够呛。”
他问他:“你有多久没碰过弓箭了?”
“这重要么?”薛万三回过头,“从你族兄夺了我军功的一刻起,所谓的神箭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