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没由来地醒过来,贞观十年冬日冰冷的月光透过素白的床帐洒在被单上,像是下了雪。
我偏偏头,纱帐外模糊的布局恍然还是身处立政殿,或许下一秒就能听见她唤我的声音。
但等了好一会,还是一片沉默的静寂。
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很快便浸湿了枕巾,凉凉地匝着脸。
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想到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那时她还不是母仪天下的文德皇后,而是才八岁大的长孙家四娘子长孙无恨。
大业四年春天,皇帝下诏征发黄河以北各军一百多万人开凿永济渠,父母兄弟在征役中去世,而我成了孤儿,后来成了流民。
我随着逃荒的人们一路乞讨到了大兴城,路上被人牙子贱卖进了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的府中。我干的都是后厨的粗活,这里每天都能得到一点吃食,足够我苟活下去,除此之外不敢奢求太多。年底府里庆祝新年,厨房需要的柴火更多了,别的下人大都去偷懒作乐,因为我是新来的,还在后院里劈柴火。
大兴城的冬天也冷的要命,我抖抖瑟瑟劈柴的时候,长孙安业带着一帮人吵吵嚷嚷地进来要酒喝。
长孙安业是长孙晟第三子,平日最好酗酒寻欢之事。
旁边坐着烤火的管事立马点头哈腰地答应着,亲自跑去让两个伙计抬酒出来,又谄媚地问:“三郎君怎么亲自来这地方?要什么吩咐下来就是了。”
长孙安业打着酒嗝含混不清地说:”前些天呃拨了过冬的银钱,你把账拿出来给呃我。”管事一边说:“都备好了,郎君放心。”一边奔去拿了。
他带来的那十几个人聚在一堆喝酒划拳,吵声震天。我躲在一旁,冷得脑门发痛。突然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划破天空,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长鸣,一团毛烘烘的东西从天而降。
“什么东西!”差点被砸到的长孙安业猛地跳起来,人群一下静了下来,目光齐齐地看向地上那只被一箭贯目的大鸟。
长孙安业嫌弃地掸了一下衣裳,愤怒的目光在场内逡巡,捕捉到了畏缩的我,他立马有了出气的借口:“你这脏小子,看什么看!”
他疾步过来一巴掌狠狠把我扇倒在地,我脑子一阵剧烈的嗡鸣,疼得眼冒金星,寒冷和饥饿让我失去了反抗能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装死!”他又大叫一声,狠狠往我腹部踹了几脚,我缓慢痛苦地蜷缩起来,像地上那只鸟一样。不敢呜咽出声,喉咙里泛起一阵猩甜。
长孙安业犹不解气,准备让他的仆人上前来打我出气时。我想要躲避,却半分挪动不得,我不想死,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活着。
这时一道女声穿过人墙,把那几个仆从钉在原地。
“三哥怎么了?又发这么大的火。”她一边说一边走近我,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果木香,像雨后母亲给我串的栀子花。
后来我便知道,说话的是府上的四娘子长孙无恨。长孙安业用鼻子冷哼一声,我感觉旁边的人退开了。
又听一个少年漠然地道歉:“方才在下射下来一只畜生,不知砸在了谁的头上,还请原谅在下箭术不精。”长孙安业似乎更大声地冷哼了一声。
一只手拨开了我额前的头发,我意识模糊地微睁开眼,眼前一片红色中是一张偏圆的精致小脸。
她说道:“她脸都冻流血了。阿娘明明拨了银钱给下人置办冬衣,怎么她穿的如此破旧,棉絮都露出来了——就这么些破败棉絮,如何能够御寒?”
管事在旁边支支吾吾,我的耳中像是有一万只草虫在叫,什么也没听清。
她转头,冷冷地对长孙安业说:“我看三哥酒喝多了,小心父亲又骂你是不务正业的酒囊饭袋,成天干些昧良心的勾当。这个人我带走了,三哥要发财也不必从下人身上剥,小心损阴德。今日之事我会禀报阿娘,三哥好自为之。”
长孙安业似乎知道自己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四妹,闭了嘴。又是一阵推搡声,夹杂着高声的口哨,他领着那一帮子人离开了,走时口里还不依不饶地骂道:“今天真是遭了霉运,天上的地上的不长眼的倒霉东西都来寻小爷我的晦气……”
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后,我便成为了四娘子的侍女,她还给我送来了冻疮膏药和新制棉衣。
元宵节时,我留在后厨,借着柴火的火光看四娘子的习字。
四娘子平时练完字的废纸都是要烧了的,这个活交由我来做。以前家里的哥哥教会了我识字,借着职务之便,我每次都会翻来覆去地翻看那些纸张。
练字的内容往往是把一篇文章从头到尾写上几百遍,她临一遍我读一遍,几乎能从从横竖撇捺中读出她的所思所想。
正看得专心时,身后突然有人说:“你在做什么?”我吓得一激灵,回身一看是四娘子。她看到我手上拿的纸张,认出了是自己的习字。
“你在看我练的字?你会识字?”
我不安地点点头,有些官宦世家不允许下人读书认字,认为这是上等人的权利。但四娘子微微一笑,说道:“不必紧张,你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北山移文》,奴觉得里面的假隐士周颙甚是可笑,志向不坚品行不端连山神都厌恶他。”我咽了一口唾沫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余心自在。家里父母信佛,取宁静自在之意。”
“不错,我喜欢你的名字,”她把蹲在地上的我拉起来,“你不用做粗活了,来当我的伴读可愿意?”
我当然愿意,结结巴巴地向她道谢,她摆摆手走了。
第二天我便跟着她一起上课,她学得又快又好,我听得两眼发直。课后四娘子除了做自己的作业,有时还帮着我赶进度,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
日子本应该这样顺遂地过去,但变故陡生。
大业五年四月十一,四娘子的父亲长孙晟因病去世,享年五十八岁。
府里上下悲痛万分,连皇帝也深表哀悼。四娘子整日为父亲抄经祈福,一天主母高氏进来,慌里慌张地告诉女儿长孙安业把仆人身契和管家钥匙都拿走的事。高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