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非凡。
即便府中四处都悬挂了大白灯笼,也没能减损往来吊唁之人掀起的喜悦的狂潮。
是的。
喜悦。
莱西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嗅出了狂喜,仿佛秦国公夫人去世对他们而言,仅仅是一个与秦国公拉近关系的绝好机会。
两条人命躺在整齐编好的芦苇下,如同一叶扁舟,船上放的则是高官尊爵和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功名利禄将秦国公夫人与腹中胎儿的死压成了一张纤薄的纸片。
乘舟而来的吊唁者务必非常小心,才能免于在细枝末节处将纸片捅破、流露出对国公夫人之死深切的漠然。
莱西不由低叹,又从袖子里掏出了适才贪下的几颗板栗,凑足了一斤的分量塞进袋子里,等裴小姐过来见她。
不多时,那位没怎么见过的小姐轻移莲步,自内院走到了小门处,盈盈向莱西行礼:
“莱小姐。”
莱西认真端详:
裴小姐虽披麻戴孝、脸挂泪痕,但眼底并无哀恸之色,所有的悲伤不过是为了应景的表演而已。
既然不那么伤心,为什么要给她写这样一封信?
莱西姑且当裴小姐是勉强装出的体面,将板栗递给了她:
“你的信我收到了——虽然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但如果你日后还有伤心难过的时候,可以写信给我。”
当然,具体看不看,就是莱西的事儿了。
裴小姐垂眼扫过热气腾腾的栗子,眼尾诧异地挑起:“什么信?”
莱西皱眉,将小笺递去。
裴小姐仔细辨认许久:“是我常用的花笺不错……也是我的字迹……可、可我与莱小姐并不相熟,即便写信,也不会写给您呀。”
莱西“哦”了一声,如行云流水般将装有糖炒板栗的油纸袋拿了回来:
“那兴许是我认错人了吧。”
裴小姐倾身行礼:“据说长兄极擅模仿笔迹……”
莱西抬眼。
裴小姐以手帕掩唇:“抱歉,只是无心之言罢了。”
莱西不置可否地笑笑,懒得去管到底是谁写的信。
第二天,另一封花笺又躺在了莱西课桌上。
“裴小姐”因怜母亲难产去世,说了几句女子不应过多生育的话,结果叫搬唇弄舌的下人将话传到了生母耳中。
晚上守夜时,“裴小姐”被生母叫去毫不留情地批驳一顿,指斥她这是妇人之见——替家族开枝散叶是女子的本分,不想生儿育女是天大的不孝,就连秦国公夫人的在天之灵也不会认同她这样荒谬的说法。
“裴小姐”有反抗的想法,但缺乏可用的语言。
她是来向莱西求救的。
莱西草草看完信笺,趁沈月初去后排巡查时,偷偷在背面写了行小字,抛到后桌人的书上。
——啪嗒。
裴开霁四肢冰凉,做贼心虚地伸出左手,虚虚将纸团笼在掌下,惴惴不安地揣测莱西是否发现了他借庶妹的名义几次三番地打扰。
他想看,又不敢看。
期待与不安交替生火,将他架在锅上煎熬。
等沈月初第三次走过他的书案,裴开霁终于按捺不住,悄悄展开了纸条一角:
“裴小姐:”
“见字如晤。”
他凝视纸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发了许久的呆,在沈月初戒尺敲到桌边时,才消化掉了“裴小姐”这个称呼。
——她发现了。
——她知道所有“裴小姐”写的信,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了。
纸条瞬时变成了烫手山芋。
裴开霁想销毁罪证,想到莱西可能还写了别的,又舍不得立刻扔掉。
一时做贼心虚,将纸团塞进袖口藏了起来。
纸张柔软的边角摩擦过腕部的肌肤,仿佛一次又一次地低语:
裴小姐、裴小姐……
这三个字在他脑中徘徊了整整一个上午。
早间的课刚结束,他便第一个冲出学堂,甚至没等玩伴一起。
僻静无人处的日光照亮了纸团上的字:
【裴小姐:见字如晤。很荣幸和你探讨这个话题……】
一如既往的大白话。
裴开霁一直嫌弃莱西写信时措辞不够文雅,但他读完全信,仍不由自主地将纸团藏到襟内。
仿佛它填补了母亲离世的缺口,卧在他的胸腔之中,与心脏一齐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