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寒出身于鸣钟列鼎的修仙世家,与瑜洲王氏一般尊贵显荣,门庭阶级制度森严。
他生来天之骄子,剑道天赋异禀,一切所得应有尽有,缺憾和失败几个词汇从不包含在世家撰写的字典里。
但这只不过,是氏族表象的尊贵荣耀和花团锦簇。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自从广开了灵根和修真仙道,世间就没有平民甘愿一直屈居人下,当牛做马驱使奔走,一生低微如尘,为他人荣光做嫁衣。
贵族们为了稳固原有的地位,便极尽手段让子孙后代拥有超于常人的天赋和根骨。
倘使没有,则竭力搜罗最好的灵脉资源,烧尽天材地宝、千锤百炼地锻体,用长年累月的鲜血和伤痛铸就令人惊叹的绝世奇才。
谢临寒的剑道天赋,除却自身尚好的骨骼基础,就是在日复一日如同炼狱酷刑般的磨炼中捶打出来的。
表面有多么风光无限和举重若轻,暗里却是无数次死里脱身的苛刻磨砺。
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血脉高贵的珍稀怪物。
被困于高墙囚笼的,重重枷锁覆压的怪兽。
生下来的一刹,便堕落烈火地狱。
行刑者,是他的父、母、尊长、亲辈。
他是谢氏最年长的嫡子,这几个字仿佛——理应生来就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光辉耀目。
当氏族衰微,后继无力时,他的天生剑骨便成了人形兵器。
谢临寒这个名字,是由谢氏牢牢掌握的一只傀儡,协助他们开拓出更多无上尊崇荣光和最大的利益互换。
即便如此,他没有想过逃避。
少年从来没有显露出狼狈痛楚的一面,他亦被世家文化教训得驯静接纳、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内敛从容。
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淡和漠然被他隐藏得很好。
谢临寒后来也顺利拜入伏妄仙尊座下,成为那位神秘师祖唯一的亲传徒弟,更是众人高不可攀的仰望存在。
他从未遭遇过窘迫和困境,从未将痛苦鲜血淋漓地袒露于人前。
此生至今,仅有的一次失手,惨状狼狈不堪。
便是在她眼前……
忘忧本相咒。
红潭秘境里,他被几只高阶的魔物偷袭,不慎身中此咒。
中咒者在咒术解除之前,会失去一切与自身有关的记忆,心底埋藏的伤痛和恐惧是邪祟咒术滋长的养料,能将修士的外表化作自己内心最惧怕的真实模样。
他被刀枪剑戟劈斫,被真火烈焰焚身,练剑直到手臂骨节脱臼,在虚虚实实的对战中不知浑身骨头折断碎裂过多少次。
在温润柔和的外壳之下,杀戮与对战几乎已成为了他的本能。
这就是一只怪物啊。
他迟早得变为一头恐怖崎岖的巨兽。
没有人会喜欢丑陋且肮脏的怪物。
世人所倾慕敬仰的,是谢氏光风霁月的大公子,从来不是谢临寒这只浑无知觉的嗜血怪物。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他。
从秘境里挣脱后,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拖着沉重狰狞的腐臭身躯,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该去向何方,只是漫无目的游走。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错杀过凡人。
他极力遏制住本能,不去杀人。
一颗坚硬的石子,砸中眼睛,令灼痛感蔓延,但只是一瞬。
这些小孩子,在他面前柔弱得像一只只蚂蚁,他心间半丝杀戮的欲望都不曾勾起。
后来,孩子们很快被人哄走了。
应该不是替他解围。
她是怕他会出手伤人吧。
她缓缓提步过来,下身裙摆微微晃动,只是那裙子有点短,露出白皙圆润的小腿,细细的腿骨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却一步一步地朝他挪近。
他知道,她在害怕自己。
从眼神里就能看出,她在害怕……但好像又不那么怕。
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讶然。
她是在……喜欢什么?
他读不懂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然而,视野里晃动刺眼的银刃寒芒,却让他顷刻看懂了,心内瞬间激起浓重的杀机。
但他不想把她的骨头折断。
乍然扑袭过去,用唇齿夺下她的兵刃,接着冷冷丢到一边,他将自己这副狰狞恶心的躯体隐蔽到树后。
别拿剑指我。
我怕我会忍不住——想杀了你。
那少女显然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白,却没有立即逃走。
她在犹豫什么,将唇瓣咬出几个牙印,再度忐忑不安地靠近过来,似乎想捡回那柄最普通的、不值什么钱的防身短剑。
他近乎冷漠地看着她,浮起一丝不耐的愠怒。
第二次猛然朝她袭近,她毫无防备,发出一声非常恐惧的尖叫,但他连她的手指头都没有碰到。
眨眼的速度,将剑拾起。
呛啷一声,还剑归鞘。
就这样,她被吓得腿软。
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屁股坐倒在地面,扬起黄沙尘土,快哭出来的样子。
她颤颤巍巍捂住眼睛,用一种哭腔磕磕绊绊地说:“啊……谢谢、谢谢你啊……”
不知道为什么。
他感觉自己好像忍不住笑了一下。
大概是看她吓哭颤抖的模样有点滑稽吧。
转过头,撇开视线,他并不想真的看她哭。
还是先走吧……
“你要去哪里啊?”
她抹了抹眼睛,在后方扬声问道。
他没有回过头,只是放慢了匍匐前进的速度,垂下长长的睫毛,挡住落入瞳孔的日光。
“不知道。”
少女忽然追了上来,像是对他完全松懈了警惕,小声地问:“你……你是人吗?”
“不知道。”
“那你有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