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蓉第一次来到讲经堂,她之前听说过,太后信佛,生前常常捐钱修缮佛寺,法华寺那一座琉璃塔,就是太后出资修建的。阿蓉心事重重,六角琉璃塔的宫铃在微风中摇曳,显得整座法华寺更加阒然无声。朗月照川,逝去的人,逝去的岁月,都不会再回来,阿蓉想不得那么多了,便小跑到宫殿的柱子后面——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到深夜,留下来的这些人肯定会回宫,包括太子。太子妃沉疴难愈,他心里肯定不舒服,却还要为了孝子贤孙的名声,待在法华寺不回去。等太子走了,就没人在意她这个小宫女了……阿蓉想着,顺手拿起面前的抹布,习惯地擦着地面。
“你是谁?”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年迈的宦官,“眼生,谁家的?”
“我……我……”阿蓉说不出来,她本就不是来干活的,要不要说自己是东宫的宫女呢?太子被吸引了注意,忙上前解围,“这是孤宫里的宫人,赵翁多心了。”
“原来是太子殿下的婢女,奴婢该死。”
“不必,这些日子,赵翁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太子环顾四周,堂中金铃被风一吹,铿然作响,“现下大家也都歇息了,再过几日,祖母梓宫停灵完毕,就算结束了。”
宦官退下,讲经堂只剩下了阿蓉和太子,以及不相干的下人。阿蓉在佛像凝视下,心惊胆战,她承认,自己并不坦坦荡荡,此行并不是为了太后积福,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太子察觉到她的慌张,还以为是东宫出什么事了,“祖母不在了,匀姿呢?她现在可还好吗?我现在忙得抽不开身,也不能照看她几分,她是病得更重了么?”
阿蓉摇摇头,“都不是,都不是。听人说……听人说,法华寺这边缺人手,来帮忙的话管饭,我……我就来了。”
“啊,你一个小姑娘家,走这么远,你阿娘该担心了。这些事,让年长的宫女来做就好。”太子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一起走吧,天太晚了。”
“嗯!太子您先上马,我待会儿就来!”阿蓉迫不及待想支开太子,太子只好先她一步离开了讲经堂。
这下,整个讲经堂只剩下了阿蓉一个人。她的心怦怦狂跳,在佛陀的注视下,太后的灵位旁,她把那不到拳头大的蜡人,放在了灵位下的空隙中。自己在做什么啊!这可是整个大周最尊贵的人!她……她居然把一个卑贱的蜡人,放在了这至尊的牌位下,何其大胆!她抬头看了看慈眉善目的佛陀,佛……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吧!大不了,我之后抄念经文,捐献香火,求求你,保佑我的母亲,让她脱离苦海吧!我不在乎什么牌位,对我而言,这些都是死掉的东西,虚伪而又迂腐,而阿娘只有一个,我只有阿娘,我不能失去她,不能!为了救活她,我什么都愿做!
阿蓉收回手,如她所愿,在场没有人看见,琉璃塔的风铃依旧玲珑悦耳,月光照映下透过缕缕清辉。她长舒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太后的灵位,那些人,连一个医师都不愿分给她阿娘,肯定想不到,自己日日供奉的香火,会有一部分分给一个毫不起眼的婢子吧?回到东宫后,阿蓉守着阿娘,沉沉睡去,在梦里,阿娘和以前一样,教她做发钗,教她织布,一切好像回到了以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可是梦醒来,阿娘已经咽了气。阿蓉看着阿娘苍白凹陷的脸,那是一种有别于红润饱满的感觉,仿佛整个人的精魄已经没有了,再宝贵的药也救不回来。阿蓉没有哭,她只是呆呆看着说不出话来。那是什么感觉呢?她想不出来了,只记得那时候自己心里好像有一块被挖空了,又或是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无法找到把它攥在手里的人。
相比起太后宏大的讲经堂,没有法师来超度她阿娘,甚至,她连一块墓地也买不起。为什么……明明,阿娘已经那么勤勉了,却连一块地都没有么?这时候,满宫上下都在为太子妃的病情焦头烂额,没人会分一些精力给阿蓉,阿蓉很明白,自己的阿娘,理应只有自己来伤心。怎么埋呢?是不是还得买一个棺材?听说梓木棺材很好,阿蓉不想让母亲在地底下还那么劳碌,一身的伤病,睡在土里肯定很难受。可是她买不起梓木棺材……
比丘尼又找到了她,说,可以将令堂火化,毕竟佛法讲来生,并不在意什么躯体,高僧圆寂后,也是火化。阿蓉看着草席里母亲的容颜,只好听信了比丘尼的建议。
可是,当阿娘在火中一点点消失的时候,阿蓉突然觉得内心抽痛,被刀刺伤的那一瞬间并不会觉得痛,要到片刻后痛感才会贯穿全身。阿蓉明白了什么是失去——就像河流,一去便不会再回来,她的阿娘就是如此。她很快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阿娘了,阿娘要去的世界,不是人世。想着想着,她猛地冲向火海,“阿娘!你带蓉儿走吧!”
亏得比丘尼拦住,才留下阿蓉这条命。阿蓉刹那间昏了过去,这次她没有做梦了。
因为她清楚明白,以后再没有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