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固然是难以拒绝的机缘,但重逢总不净是美好的。岫野椋再度看向折原临也——在那段荒烟蔓草的记忆里,折原临也一定也正像现在这样,犹如一轮漆黑逆光的月亮笼罩着她贫瘠而珍重的岁月;他一定,就是那个用恐怖支配她过去的青春和生命的幽灵。
——和他扯上关系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岫野椋在心底里更加确信这个结论。
拍完集体照,大家又各自三五成群地走着聊着出去参加活动。背起背包走到礼堂门口,岫野椋不意外地又被靠门站着的临也调侃了:“刚才拍照的时候,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啊,小椋,果然是因为我太帅气了哎嘿?”
岫野椋神色如常地瞥了他一眼:“您误会了,自恋也得有个限度——其实是想告诉您,您的裤链开了。”
折原临也的脸顿时白了,似乎是震惊于自己面不改色的糟糕发言。岫野椋低头从背包里掏出两支牛奶味波板糖,撕开包装叼一支在嘴里,一本正经道:“骗您的,学长。”
折原临也嘴角一抽,虽然他一向秉持着能话疗就绝不动手的原则,但现下他的确有那么一点想把这可恶的学妹物理意义上地变成流星。“……嗯?”他刚要发作,却见一支波板糖伸到了鼻尖底下,岫野椋无波无澜的脸上镶嵌着的玛瑙般的眸子流光剔透。仅仅滞了一秒钟,她的手腕向前一送,把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口腔里弥漫开丝滑甘润的甜味,浓而不腻,口感清爽。岫野椋背过身继续低头在背包里翻弄,由于也含着糖,口齿有些含混:“我道歉。请不要生气。”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哪怕折原临也根本不喜欢吃糖。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岫野椋再度转身,递给他第二件东西。
——薄而小巧的一册书,青鸟文库的《波德莱尔诗选》。
折原临也的目光一瞬间敛成细线,收拢到岫野椋的身上,而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物归原主。”
她轻轻地说出这话,同时一口咬碎了嘴里的波板糖。
会读波德莱尔的人,内心一定遭受着折磨——折原临也在观察过好几个自杀未遂的对象后,得出了这个结论。早川纪良也是其中之一,毫不例外的其中之一。折原临也见过好几个,处于同样躁动的、无福消受的、饱受折磨的青春期的少年少女,由于一丁点各不相同的不幸和挫折,而投入了波德莱尔对月亮背面的凝视之中。他们总是以为,让自己沉浸在广袤无垠的黑暗宇宙里,就能摆脱永恒而庸常的一切,做一个孤独的精神贵族。
一个个,都只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无趣灵魂,却假装在波德莱尔的几行韵脚里分享相同的悲哀。
真是可爱啊。折原临也对波德莱尔没有任何兴趣,却对疯狂朗诵波德莱尔的少年少女们有着近乎赤诚的爱怜,无趣得可怜,悲哀得可爱,折原临也总是一视同仁地爱着——卑劣的心机、愚蠢的头脑、贫瘠的灵魂,缺陷是一种趣味,疯狂是最肥沃的土壤,绝望的感觉那么甜美,人类即是所爱。
如果说岸谷新罗对人类肢体的热爱是被允许的存在,那么折原临也自然认为也对人类精神层面的偏执也是合法的。岸谷新罗热衷于探索“人类”这个定义的物质边界,而折原临也向来大言不惭地以“人类”的精神边界的捍卫者自居。
有的时候,折原临也被人称为“神明”;另外一些时候,他不反对别人这么称呼自己——他确实在极高极远处,不可触及、但又平等地爱着众生。
折原临也是怀着某种意图把《波德莱尔诗选》留给岫野椋的。
如若岫野椋选择翻开波德莱尔,那就证明她的心也同样深受折磨。她就不是看上去铜墙铁壁的模样,她的心上必然还留着一道缝隙般的伤痕,随时可供月亮背面的幽灵栖身潜入。
她能救下早川纪良,不代表她就救得了她自己。
他们分别好些年了,波德莱尔是折原临也的见面礼。他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几乎热泪盈眶,兴奋得战栗。
折原临也真的差点脱口而出:
岫野椋,你恢复如初了吗?
他不相信她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自己。假的,全都是伪装。岫野椋如何能做到心无芥蒂地和自己交谈?请他吃大份章鱼烧?还买情侣折扣的票券去看表演?开什么玩笑——看过他留给她的那首诗,她怎么可能坦然地面对他?
折原临也心知肚明,他当初有多想毁掉岫野椋,岫野椋见到他就该有多痛苦。
她不该完好如初,她根本不可能完好如初!
折原临也如愿以偿地笑起来,并没有伸手去接岫野椋递过来的《波德莱尔诗选》:“这是要摊牌的意思吗?”
岫野椋眨了眨眼睛,似乎自行领会了一番折原临也的意有所指:“教唆未成年人自杀这件事我不会向警方告发的,学长姑且可以放心——倒也不是我不想,而是没有留下决定性的证据,反倒是纪良小姐,她不想遭受二次伤害了,我尊重她的意愿。因此,这回就放过您,人渣学长。”
折原临也皱了皱眉:“我倒不是说那件事……”
“那您指什么?”
折原临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不……”他不动声色地把《波德莱尔诗选》接下来,“没什么。谢谢你特意还给我。”
“那么作为交还失物的回礼,我希望折原学长答应我一个请求。”
岫野椋出乎意料地提出了要求,折原临也的目光微微一沉,他沉思了片刻都没有揣摩出她的意图,便决定姑且顺着她的话茬说下去。
“你说说看吧。”
“离我远一点。”
折原临也当场愣住了。
“抱歉,听起来好像很不讲道理也很自以为是,可这是我真心的请求。”
岫野椋视线微垂,表露出一个较低的姿态,但折原临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底一片傲慢的冷漠。
“我觉得我对您产生了某种应激反应——老实说,我对高中的记忆很模糊,与您相关的事情也基本不记得。我只有一个原则性的印象,那就是高中时发生了让我很痛苦的事,与之有关的一切,我都记不清楚。”
“你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折原临也感到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