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好事。毕竟,再这样下去,森岛直辉自己都会困惑于他对岫野椋的爱意,究竟是出自一个悉心照料病人的医者,还是那个“会面限定”的恋人。
到了某个时间点,他们默契地松开彼此,各自后退一步。
岫野椋堂堂正正地抬起头,说出了森岛直辉当年执行人格重组前,与她约定的最终暗语——岫野椋几年以来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唯有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是森岛直辉当年交给她的最重要的“钥匙”,用以打开“那扇门”。他们约定,只要岫野椋说出这句话,森岛直辉就必须依言照办。
“还给我吧,森岛医生。”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某种沉重的东西终于从心上被轻轻放下了。
“我的痛苦、我的爱恋、我的过去,请全都还给我。”
时间从指缝流过的痕迹,蜿蜒如同掌纹。其间经年久月地流淌着的,是终其一生、不论怀着怎样的心情,都在一次又一次不断被回望着的“过去”。
森岛直辉驾轻就熟地拆开盒装牛奶,高高举起,缓缓倾斜。
极其平常、随处可见的乳白色食用液体在此具备了强烈的暗示性。牛奶从纸盒的豁口间倾下,像旱天里的一涧溪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地落入空空如也的水杯中,以一种精确的、固定的节奏将其填满,缠绵而琐碎,叫人昏昏欲睡。
岫野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半空中倾倒入杯的牛奶,双眼渐渐失去焦距。她的呼吸放缓,心跳也变弱,只有听觉变得格外敏感,牛奶落进杯子里,溅开的清晰声响不断膨胀、延长,然后接二连三地破碎,填满了她的思绪。世界在森岛直辉的手掌中寂静下来,时间的流速得到调节。墙上挂钟的滴答作响和牛奶入杯的声音交错重叠,回环往复,仿若催人如梦的小调,舒缓而安逸。岫野椋阖上眼睛,呼吸渐趋均匀绵长。
“椋。”
她听见森岛直辉温柔和缓的嗓音,与此同时又好像也什么都听不到,像是有别于人声的天外低语,徘徊在她的耳畔生出长钟般绵绵不绝的回响,却无法进入她无底洞窟般幽暗的心。
“现在,为你解除深度催眠。”
岫野椋什么都听不到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她心中如泪滴溅落一般响起、旋即又破碎成泡沫的声音、所温柔呢喃的竟是个名字——
——折原临也。七个音节,宛如满水的惊鹿敲击布满苔痕的水钵、琴弓在紧绷的A弦上迂回胶着低声吟唱。
“椋,你会沉睡很长时间,你会取回所有的记忆。”
她的梦境,渗透点点圆润的金晕,扩散开泛白的碎芒,微暖的晨光漫漶着淹过高枝密叶细碎的枝杈,填满了记忆褶皱里的千沟万壑,从荒芜中绽放出摇曳多姿的年华。睡梦中,岫野椋习惯性缩紧自己,双手交握在一起,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她无意识地流下了眼泪。
“你的梦境里有所有的真实。
“你的爱,你的痛苦,你最重要的、不可割舍的过去。”
在森岛直辉神谕般的语言浸润下,她的爱和痛苦,终归尽数得以恢复本来的姓名。
啪!
一声响指过后,十六岁的岫野椋睁开眼睛,面前是一杯冷掉的牛奶。
二十三岁的森岛直辉微笑着望着她,例行询问道:“小椋,现在感觉怎么样呢?”
听见医生询问了无数遍的询问,病人自然而然地说出回答了无数遍的回答。
“感觉很好。”
“最近还有失眠吗?”森岛直辉一边写医嘱一边问道。“只是偶尔……”岫野椋老老实实地答道。森岛直辉抬起眼:“因为紧张吗?”岫野椋咬了咬嘴唇,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羞赧:“嗯,有一点……”
森岛直辉心领神会地笑笑:“真是令人期待啊,高中生活。”“是。”感受到鼓励的准高中生也微微颔首。“放松一点,压力溢出了哦。”森岛直辉惯用的句式对岫野椋来说的确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他抬起手,岫野椋便随着他的手势调整吐息直至淤积在心中的焦虑得到缓解。
“森岛医生,我很担心。”岫野椋说。“担心什么?”“普通的高中生是什么样子呢?我对很多事情的想法和反应都很异常——您不必安慰我,这点自觉我姑且是有的;虽然我一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但是其他人会不会受不了我这样的人呢?”森岛直辉揉了揉她的头顶:“不用在意那些事情,小椋只要成为小椋自己就好——我相信即便是‘异常’、‘让人受不了’,也一定会有人被你吸引的,相遇的机缘很珍贵,小椋的感情又不丰富,留给合得来的人不是很好吗?没必要讨好所有人——我就很喜欢缺少常识、冷漠又钝感、情绪匮乏得像个人偶似的小椋哦。”“……您在骂我吗,医生。”“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啦,放轻松,放轻松!这些都是可以慢慢调理的,不明白的就去学习,不理解的就尝试去理解,总有一天,小椋会接受自己,也会被接受的,安心吧。”“……好。医生的话,我都会记得的。”
诊疗结束后,森岛直辉惯例款待岫野椋一杯热牛奶;闲聊一杯牛奶的时间后,森岛直辉便送岫野椋出门。“小椋一定没问题的,一定能交到朋友,好好享受高中生活吧——明天就要入学了吧,加油哦。”“是的,谢谢您,森岛医生。”
岫野椋结束了定期诊察,离开森岛直辉的诊所,她的家就在半条街外。出于某些原因,十五岁之前的岫野椋和其他同龄人过着迥异的生活;又因为某些事故,她总算能够回到阳光下的世界里,获得梦寐以求的平凡日常。
这是一切遗失时光的起点,也是她一生中最渴望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