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野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略显沮丧地把脸埋进他的肩窝:“明明我都那么纵容学长了,您还是这么……您是特别缺乏安全感的类型吗。”折原临也开心地揉乱她的头发:“哈哈哈,不,那你倒误会了。不过就私心来说,我的确还想让小椋再多纵容我一点呢。”
折原临也抱着岫野椋,感觉到自己确实如愿得到了她的爱,抑或是从十六岁起她就并未吝惜过她的爱,不过是他发现的时候已迟了多年——有岫野椋在,但凡他想,他随时能离开神坛回到人间。只是人世的爱河骇浪滔天,于孤独之中的神而言不啻深渊所在。
折原临也望而却步地叹息,再多爱我一点吧,把全部的爱都给我。
给神涉入爱河的勇气,给他粉身碎骨也能甘之如饴的妄念。
一切都要赶在雨季结束之前。
……
“小椋,晚上吃火锅好不好?”“您清醒一点,现在是夏天。”“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吃火锅啊——新罗他们之前好多人开火锅聚餐会,居然没叫上我,超让人怨恨的啊。”“那多半也是因为学长又做了什么要命的烂事,岸谷学长他们才抛下你的——要不然就是根本没人在乎您吧。”“……这,这么说也太过分了,我好难过啊,心都要碎了啊……”“别演了,起来,出去买食材。”
买了多到两个人根本吃不完的食材,为了所谓的气氛甚至还搬出了几乎没怎么用过的被炉,在梅雨季里把空调温度打得很低——岫野椋完全不明白折原临也高兴的点在哪里,但还是陪他吃了一晚上,更多的时候是在听他喋喋不休地闲扯,最后两个人就窝在被炉里乱七八糟地睡过去,第二天早上起来双双感冒。
两个人都感冒之后日子就过得更加懒散,除了吃饭吃药恨不得一整天腻在床上,岫野椋病恹恹地想,确实是不妙,别说折原临也的斗志要被消磨掉,再这样在他的身边躺下去,她连作为一个社会人一本正经活下去的意志都要被消磨殆尽了。想归这么想,即便上一秒还在心里埋怨自己对折原临也喜欢得有点过了头,下一秒折原临也勾一勾她的尾指,她就又翻过身去抱着他继续昏睡,在梦里反省自己好没原则。
等感冒都痊愈了,东京今年格外漫长的雨季也就快要结束了。
雨点打在被十二根伞骨绷紧的伞面上,琳琅作响。伞檐下起伏的景色一片模糊,像是一片片略带透明的灰蓝色光斑拼贴在一起。岫野椋垂下视线,折原临也黑色外套的绒毛滚边被笼罩在并排的另一顶伞面下,随着步伐左右摇摆。岫野椋一边听折原临也说话,思绪不知是第几次瓢回了六年前的某个傍晚。那时折原临也说,他想为她实现她的愿望吧。她又想起折原临也前些日子忽然旧事重提,说这话他是当真的,并非言不由衷;他还说,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记住这一点。
岫野椋不太明白折原临也是什么意思——在她坦白了她还留着岫野溟的枪,永远也不可能真正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之后,他为什么要重提旧事呢?他又在意指什么?
折原临也究竟知不知道,对于岫野椋而言,这个正在迈向终结的雨季,就是她二十年来的人生中,除了那可贵而已然破碎的十六岁外,最接近她所渴望的日常的时刻?他是根本不曾领会,还是装作不知?岫野椋觉得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折原临也对她说那些话,意味着他终究决定要在尚未命名的某一天离开她。
“……喂喂小椋,我讲了那么多你好歹给点反应嘛,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抱歉……稍微走了会儿神。我有在听,您继续。”
——那应当就是今天了吧。岫野椋突然感到一种无从破解的绝望淹过她的喉咙,这种绝望并非诞生于折原临也的离开,而是被她对他的爱日夜浇灌起来的。要是没那么爱他就好了、要是没有答应他要竭尽所能就好了——这种想法却一刻也不曾有过,因为不论多么痛苦,十六岁至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后悔过喜欢折原临也,哪怕这是个错误。
那也许并非何人所愿,而是岁月本身带来的感情。
二十多分钟后,二人抵达东京地下铁新宿站站口。“啊,到了。”身边的人又不出声,折原临也转过身来,用自己的伞轻轻磕了磕岫野椋的,不满道,“小椋,你今天一直在走神。”“抱歉,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折原临也恍然道:“啊,那该由我道歉了,是我害你感冒了——这么多天拖延了不少工作进度吧。”岫野椋摇头:“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
“那么,我这就走了——这些天受小椋照顾了。”“嗯,学长再见。”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一级。两级。三级。四级。右手上滑到伞骨铰接座处卡住准备收伞,揣在口袋里的左手摸出了地铁PASMO。
“您可以留下吗?”
折原临也停下了脚步。他想,来了。
远处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天际,响雷落地,蓦地起了大风,雨珠被吹刮到脸上,尽数破碎,一片冰凉。风声雨声盖过了周遭嘈杂的声响——古典戏剧中,命运一般都会在这种狂风暴雨里降临。
折原临也转过身来,望着台阶下的岫野椋。他知道这一刻会来,而他一直在等待。
“是学长说的吧,如果我开口挽留的话,您也可以不走。”岫野椋抬起伞檐,坦然地望着他,眼神平静得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在这些至关重要的询问中永远赤诚,她面对他的时候毫不设防,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她不怕他的伤害,更不怕他的拒绝,但他必须要给她一个结果,绝不能再言不由衷。
这就是折原临也在等待的命运,以及命运的质问。
——他在等命运质问他,如今是否坠入爱河。
神都不能回避命运的质问,此世一切此在都无法逃避做出选择。
他已如愿得到她的爱了,而他是否如约爱她。他是选择继续站在人世的边缘凝望,还是不管不顾纵身一跃。在古典戏剧终幕的暴风雨中,他不做出回答,就会死;或者做出回答,也会死。
折原临也早就看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