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礼奈的记忆里,那是一段漫长得叫人窒息的日子。人鱼血一遍遍地撕裂、重组、更替她的血肉,直到她身为人类的部分被吞噬殆尽。这个过程诚然痛苦,但更要命的是,人鱼血对她的肉身重塑极度无序,毫无规律可言,只是反复破坏、消耗她的身体,再胡乱地生长、增殖,哪怕是已完成重塑的部分也有可能被重复毁坏,因为人鱼本就是异形,根本不具备“人形”的概念和相应的结构理性。
因此,苍川礼奈每天从实验室出来,都是以面目全非的样子回到妹妹的跟前——少一只眼睛多一只手都是家常便饭,有那么几个月,她连骨骼和血管都被融化了,变成了一团有自主意识的、会蠕动的血糊糊的肉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然而不管她变成什么可怖的样子,妹妹都能认出她,她从不害怕,日复一日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是妹妹的陪伴让苍川礼奈保住了为人的理性,没有彻底沦为非人之物的容器,她虽成为不折不扣的异形,一度连都快要忘记自己作为人类时行走坐卧的感觉,但妹妹仍是人类的模样。只要注视着她,不论被撕裂多少次,苍川礼奈最终都能重塑人身;也唯有凝望着她,苍川礼奈才能回想起自己本来的样子。直至苍川礼奈渐渐地适应了人鱼血,她才能够以自己的意志塑造血肉。
“我对照着她的面容,一点一点修复自己的样貌和形态,而这也成了她的执念,无需言语她也能理解我的意志,小椋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人类之身,作为我存在的证明——这就是小椋刀枪不入的原因,鲸木重始终没能强迫她吞下任何妖怪,她在世为人的愿望太过强烈,甚至阻隔了罪歌的精神污染。
“贽川春奈那样的人或许可以靠情感扭曲崩坏后带来的庞大能量战胜罪歌的支配,但在足够纯净的心志的面前,那些伎俩不值一提——罪歌滔天的爱语在触碰到小椋的那一刻,也只能选择龟缩、后退、堕入沉寂。”
苍川礼奈露出一个极具静默感的微笑,折原临也看在眼里,惊觉唯有此时此刻的这个神情,切实地证明了她与岫野椋血脉相连。
“你肯定没见过那样的情景吧?在人心的纯粹和强大面前,靠着名为‘爱’的诅咒横行人间的妖刀第一次屈服了。它被孱弱的、全无还手之力的人类肉身生生逼退——那场面称之为‘奇观’也不为过。小椋既没有支配罪歌,也没有刻意压制它,而是单纯地拒绝接纳,罪歌感受到了那种激烈的排斥。鲸木重说它很受挫啊,想来罪歌自诞生至今,还是头一回遭到人类这样不留余地的拒绝。被剖出的第二振就此沉默,直至被交付给买主时才被重新唤醒。”
苍川礼奈垂下眉睫,在她的注视下,折原临也感到自己的呼吸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起来,冷不丁攥紧了。那一瞬间,他的指尖在苍川礼奈的话语里一阵阵地发颤,一股强烈到让人窒息的感动险些淹过他的眼眶。
“折原临也,在人类纯粹性的层面上,这世上再无人能与我妹妹相提并论,我不允许你侮辱她。”
折原临也闻言哽住,紧接着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弯下腰笑得双肩颤抖,眉睫和发梢在倏烁的光影里摇晃起来,风里飘浮的衣摆挑拨着晦暗的月光。苍川礼奈挑了挑眉:“你笑什么?”折原临也走了两步,侧身倚靠在大桥栏杆上,望着桥下轨道边摇曳的苇草:“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我到底是从一个什么样的人那里得到了爱啊。”
岫野椋离开粟楠会宅邸时,折原临也已经不见了。她没有关注他的去向,也拒绝了森岛直辉去医院做一次身体检查的提议。“椋,你真的不要紧吗?”“我没事的,比起那个,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啊。”“‘更要紧的事’是指?”“我要去把‘琴’拿回来。”
岫野椋出门时带走了琴盒和所有的常用口径子弹,但当她走上池袋街头,就发觉巡警的数量比平日里多得多,街区到处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这种时候拎着一杆SRS招摇过市未免风险太高,岫野椋便决定找个地方临时寄存一下自己的枪。然而一般的投币式储物柜实在不能叫人放心,她需要一个可靠的、不会多管闲事的托管人;除此之外,单枪匹马去闯粟楠会本家再怎么说也有点狂妄过头了,若是赤林海月那种级别的人物都恰好在本家的话就很棘手了,她最好能把琴盒带在身上作为威慑——在粟楠会,身涉那段往事的人都很清楚岫野父女的小提琴琴盒意味着什么;于是,岫野椋神思一晃,不期然想起她在早川纪良的房间里,也见过一把小提琴。
“喂?”“纪良,是我。”电话那头打了个哈欠才应道:“啊……阿椋姐。”“抱歉,这么晚把你吵醒。”“没关系的,阿椋姐是来拿琴盒的吗?”“嗯,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欸?好的,阿椋姐等我一下。”
早川纪良挂了电话,提起岫野椋傍晚送到她这里拜托她暂时保管的琴盒便出了房间。
早川纪良打开门,见到岫野椋风尘仆仆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阿椋姐没带着我的琴去打架吧?”岫野椋很诚实地回答:“抱歉,去打架了。”“欸——不是吧——”早川纪良拖长了调子。“不过我有注意轻拿轻放,安心吧。”她微微一笑。
“纪良?很晚了哦,你在和谁说话吗……”身后有一道疲倦的女声响起。早川纪良也面露惊讶:“妈妈,你还在熬夜写论文吗……没事,朋友来拿寄存在我这里的东西。”
出现在玄关的中年女人穿着居家服,头发潦草盘起、戴着眼镜,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一名长年伏案的学者。她在见到岫野椋的那一刻,一脸错愕地愣在原地,张了张嘴,“你……”然后再无下文。岫野椋缓缓开阖了一下双眼,伸手从早川纪良那里接过自己的琴盒,把早川纪良的琴盒交还给她,然后轻声说:“我这就告辞了,纪良你早点休息。”接着,她的视线越过早川纪良,落在早川光里的身上,停顿了一瞬——在那个声息寂灭的瞬间里,她感觉到早川光里浑身都僵住了。她在早川光里惊惶不已的眼神中礼貌地欠了欠身,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告别便转身离去。
——“从前受您照顾了。”
离开早川家之后,岫野椋在凌晨两点寒意逼人的夜风里徘徊了片刻,便接到了水户清见打来的电话。
“清见,你在哪里?”“在警署,应付葛原警部可太费神了……”她低声抱怨。岫野椋不由得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