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张静姝睡不下,坐在床上发怔,蓦觉身上凉凉地疼,她以为是寒风刺了进来,遂起身去关窗,可窗户分明关得紧紧的,她杵在窗边没动,又发起了呆。
过得良久,她点了灯,拿出家书一封一封地看了起来,不意从家书里翻出一份地契。
她怔了怔,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它的来历。
母亲生前写给她的最后一封家书里提过此事,说委托可靠之人在都城给她买了一处宅院,得暇可去小住,随信附有地契。
寄信慢,遣使快,在收到那封信短短数日后,张家派来报丧的使者也到了。
她本该回家去为母亲奔丧送行,但恰撞上了方家的红事,她主管内务,走不开身,便没回去。那时,她强打精神、强堆欢笑,按捺着锥心蚀骨的悲痛给方家办喜事。待方家的事办好了,她却觉自己快成了一个精神错乱的癫子。
在那之后,方之洲又将外务分出部分让她接管,她愈发忙碌起来,便将地契之事抛诸脑后,忘得干净。
若不是今日翻出了这份地契来,还不知要忘到何年何月。
张静姝摸着地契,迷雾笼罩的心间浮起一点亮光。
她倏地站起身,攥紧了地契,脑子里清晰而又坚定地钻出一个念头来。
若无我容身之处,我何不自立门户?
母亲买下的这座宅院位于都城西南、地处繁华闹市,虽不是什么豪宅,却也宽敞亮堂、不泊风雨。
翌日,张静姝立在门外,对这座宅院满意极了。
小桔一早就问起自家小姐有何打算,小姐只道“自有去处”,小桔虽疑惑,但见小姐一副踌躇满志之态,便憋着没问,这时才道:“小姐,这是……”
为何满意,无他,张静姝豪气云干地道:“我的宅子。”
小桔闻之,走到门前四处打量:“屋檐都结蛛网了。”她拽了拽门锁:“锁子也锈了。”她伸出手,示意张静姝:“小姐,钥匙。”
张静姝一呆。
小桔纳闷:“小姐?”
张静姝默然片刻,道:“丢了。”
小桔扭头看向张静姝,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
小桔颇为无奈,加重语气:“小姐!都什么时候了,快别打趣我了!”
张静姝汗颜:“真丢了,我一点印象都没,我也是昨晚才想起这座宅子来。”
小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姐,你……”
张静姝干咳两声:“没事,没事,我再想想法子。”
好在,这只是张静姝自立门户路上的小小障碍,去衙门备了案,拿着文书去找锁匠换把锁便解决了问题。
只是这一番折腾,待到进门,三人俱已疲乏。
小桔道:“小姐,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张静姝道:“我要自己当家。”
她这话说得有气无力,但其意味却是撼天动地,小桔不知累的还是吓的,腿一软,险些跌倒:“小姐,你浑说什么?”
张静姝道:“我没浑说。”
小桔一时急火攻心:“这还不是浑说么?小姐,你自来便是娇养的,哪知人间疾苦?你自己当家,拿什么供奉?那些首饰当的钱是不少,但也只够三五年花销,三五年后呢?”
张静姝道:“我会想法子的。”
小桔急得眼睛都泛红了:“小姐!你没过过穷苦日子,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娘为了赚钱,寒冬腊月给人家洗衣裳,洗得十根手指全是肿的,没一刻不疼,我娘病了,没钱治,没多久死了,也没钱葬,拿破席子一卷抬到乱葬岗随便扔了,我爹养不起我们姐弟,便将我卖了,你呢?你何至于?你便回娘家去,再受气,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啊!”
张静姝道:“我时常下田庄,见过寻常人家的日子,我心里有数。”
小桔质问道:“你无依无靠,被人欺辱了呢?老了呢?”
张忠正在卸马车,一听“小姐被人欺辱”,立刻一扔套索,道:“谁欺辱小姐,我拼碎这把老骨头也要给小姐出气!”
张静姝头大,略抬高声音道:“你们俩别说了,让我说几句行么?”
两人立时住了嘴。
张静姝道:“话先摆在前头,这事是我决定了的,谁也别再劝我,否则别怪我不给脸。眼下能想的事,我都想了,以后的事,我想不到,便不想。”
她看向小桔:“小桔,你跪下。”
小桔跪了下来。
张静姝道:“我十岁,你六岁,我爹买了你做我的丫头,到现在十三年了,我们俩一个被窝睡大的,别的不说,我只说一点,你要记好了。以后没有侯府夫人给你撑腰了,你这一点就着的火爆性子必须改了,别给我惹麻烦。”
小桔道:“是,小姐。”
张静姝点点头:“记住了就起来罢。”
她又看向张忠:“忠叔,我七岁时贪玩落水,你救了我,我爹让你姓了张,还让我跪在你面前磕了头。我爹说,他不在时,你就是我的半个爹。这事我没忘。”
张忠哽声道:“老爷大义,我不敢受。”
张静姝道:“你没别处可去,以后还跟着我,我奉养你终老。只一点,我不需你跟谁拼命,你顾就好自己的身子,再替我分担些事,那才算帮我。”
张忠道:“是、是。”
张静姝又问小桔:“你跟我还是家去?”
“我不回去!”小桔道,“小姐,我跟你,一辈子跟你。”
张静姝莞尔:“你也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怎能一辈子跟我?”
小桔道:“我不嫁人。”
张静姝道:“总是要嫁的。”
小桔反驳道:“嫁人有什么好?”
张静姝被她噎得语塞,旋又岔开话题,道:“既然我独立了门户,以后便再不是张家的大小姐,‘小姐’这称呼,可以去了。忠叔,你是长辈,直唤我名便可,小桔,你以后便叫‘张小桔’,唤我一声‘姐姐’。”
张忠道:“这如何使得?”
张静姝道:“我说使得便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