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姝这个人,想到什么便会马上付诸行动,从不瞻前顾后,说得好听叫“果敢”,说得难听叫“鲁莽”。对此张静姝自有道理,她说,能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的那是神仙,如果有凡人能想明白所有事情,那定是江湖骗子,譬如街市口那位脸上贴着狗皮膏药、手里举着“铁口半仙”旗子的假道士。
是以,一大早,张静姝就火急火燎地揣着图纸和张忠来到了西市街。
不同于往日车马骈阗、衣冠杂沓的热闹盛况,今日的西市街格外冷清,平常街道上塞得满满当当的摊贩档位竟全消失了,临街一些商铺也关着门。看上去街道还被特意洗过,干干净净,全无油污,连扎堆的乞丐都被尽数清走了。
张静姝找了家茶馆一问,方知今日相国府公子成亲,接亲队路过西市街,故提前来清了道。
张静姝此番要寻的李家工匠铺子尚未开张,张忠便先去结算戏班子的尾款,顺便驾车帮他们送服装道具,张静姝则在茶馆歇息等他。
见一楼人多,张静姝便欲上二楼,却被伙计拦下,伙计赔笑道:“今儿不巧,整条街的二楼都被人包了,客官请到一楼坐罢。”
张静姝操办过红事,知晓其中礼节,不由纳罕:清道好说,包场却是什么讲究?难不成相国府还要在西市街待回客?大摆流水宴?
张静姝因到一楼墙旮沓里寻了个座坐下,点了一壶六安瓜片和一盘甘草西瓜子,边喝边嗑,一面等张忠,一面瞧热闹。
“都说那东华山庄大小姐是天仙样人儿,不知今回咱能不能瞧上一眼,也教咱看看天仙到底是啥样儿!嘿嘿!”
“别痴心妄想了,人家盖着红盖头坐在轿子里,能给咱看见?”
张静姝怔了怔,问旁边的看客:“大哥,相国府公子娶的是哪家小姐?”
那人回道:“嗐!不就是东华山庄的大小姐嘛!名声可大了!你不知道?”
张静姝“哦”了一声,她当然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热闹可有的瞧了,张静姝嘴角压不住地扬起,虽说别人成亲关她何事,但她就是心情格外舒畅,当即唤来伙计,道:“给每桌都上一份瓜子,我请!大好姻缘,咱们同乐!”当即博得满堂彩。
一时之间,嘈杂的说笑声和清脆的嗑瓜子声交织一处,喧闹不已。
锣鼓声渐至,众人伸长脖子探出窗外望去,遥见相国府的接亲队缓缓驶来。
当即有好事者高声报信:“来了!来了!”片刻又报:“我的亲娘,好大的阵仗,看得到头看不到尾!哎呦!别挤、别挤——”
众人蜂拥着朝前挤,有的人跑到了街道上,很快就被上前清路的侍从拦回。
不多时,接亲队到了街口,头戴乌纱、身着青衫、簪花披红的相国府公子策马行于队伍前方,一路行来,朝众人或含笑挥手、或抱拳作揖,恁是温文尔雅、一派谦和。
有人喊:“恭喜新郎官呀!”他便回:“多谢诸位乡亲。”
有人调侃:“新娘子美不美呀?”他也全无架子,以笑作答。
须臾,人群骚动,或呼:“撒钱啦!撒钱啦!”众人团簇一处,伸手去抢接亲队抛撒的铜钱,气氛一时热烈无匹。
忽然间,天空落下了片片雪花。
马上就有人注意到了这异景,奇道:“咦?大晴天的怎么下雪了?”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番景象,纷纷抬头望天,却见街道两旁每户屋顶上皆坐着一名红衣少女,少女身旁放着木桶。那些雪花,正是红衣少女们从桶里洒下来的。
张静姝原本老神在在地坐着吃茶磕瓜子,这时被勾起好奇心,也趴到窗边去看,心下寻思相国府成个亲把戏还挺多,这是唱哪出?
相国府公子勒马停住,接亲队伍也跟着停下,他又施令下去,须臾,锣鼓声歇,整个街市都随之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现在屋顶上洒雪的红衣少女们吸引去了。
相国府公子目露疑惑、面色凝重,抬手示意,侍从们皆手按刀兵,全神戒备。
白雪飘落时,陶埙声悠然响起,紧接着每户二楼紧闭的窗户同时打开,泼出丈丈红绸,一头悬在檐上,一头垂落地面,一霎将西市街染成了艳丽的大红色,场面颇为壮观。
人群发出阵阵惊叹,皆屏息凝神而望,一时万籁俱寂,唯有埙音幽咽。
俄顷,二楼窗前悬挂的红纱掀开,每扇窗前都坐着一位青衣琴师,立着一位红衣少女,青衣琴师们抚琴,红衣少女们手捧白瓷瓶翩然起舞,一边舞着,一边从白瓷瓶中抛出红梅花瓣,洒向街中,于是又见漫天花瓣飞舞,凝着缕缕幽香,伴着袅袅琴音,如梦似幻,仿佛一场红梅花雨。
西市街的最高楼栖风台有两层半,位于街心,最上面的半层素日作防火瞭望之用,围以栅栏,四面空旷。这时,栖风台上传来女子浅吟低哼之声,虽无歌词,只作和声,曲调却是缠绵悱恻、哀婉动人。
人们又向栖风台望去,只见台上四面垂着白纱,白纱不曾撩开,隐约可见台中一位男子盘膝而坐,琴横膝上,正自抚琴,在他身后立着两位侍女。
那男子一身白衣,头戴斗笠,斗笠沿缀着白纱,挡住了脸,层层遮掩下,全然看不清样貌。
飞红万丈,独独栖风台上,一片白衣如雪。
真好看啊,张静姝想,连做梦都编织不出这样美好的情景。
乐声渐低,栖风台上的白衣男子开口道:“昔日故人借道搭棚,和音奏乐,聊成一曲,贺卿良辰。”
张静姝愣住了。
她倾心侍奉了七年的人,她怎会不识他的声音?
听到他的声音那刻,她所有的梦幻泡沫顷刻粉碎,她方才有多飘然,这刻就有多心寒。
方奕只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再出声,低头抚琴。
女声和乐低唱,从栖风台传遍街市,此起彼伏,前呼后应,飘摇时若浸湿江南的蒙蒙烟雨,幽寂时若晚风轻拂而过的空山松林,凄清时若明月独照轻舟已逝的江岸,惝恍时若瞰望皆峭绝回首已无路的孤崖。
琴师奏着最哀伤的乐,少女唱着最温情的词。
她们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