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亭召集大理寺同僚,连日开会,反复磋商,共同起草了《妇女据奸杀人物论》,呈交督察院。①
这条修补条例规定,妇女反抗强|奸,而致行强者死亡应予免罪。
如果将整个社会比作一座大厦,那么规则就像支撑着这座大厦的横梁立栋,绝不可轻易更改,好比不能随意去拆大厦里的任何一根栋石,或者去加任何一根房梁。
而修改法律,正是一种撼动规则的行为。
其难度可想而知。
意料之中,《妇女据奸杀人物论》提案被督察院驳回了,于是程景亭又提交了一次,与此同此,他拟奏折,呈递东阁,将此提案推出法司,引向朝堂。
提案到了朝堂,热度自然有了,甚至可说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但与其说是讨论,不如说是,群起而攻之。
没有人支持他,周围全是反对的声音。
人人都在算计,谁又会为一个不会带来任何效益的提案发声呢?
每被驳回一次,他就再提一次,提得多了,反对变成了谩骂,骂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甚至有人给他送了一身女装至大理寺,讽刺他是个女人,藉此羞辱他。
还有人将张静姝此前闯大理寺之事拿出来作文章,大肆给他泼脏水,污蔑他和张静姝有私情,所以才极力为她开罪。
程景亭一身疲惫、心力交瘁。
这日放衙,他走出大理寺,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他认得这辆马车,正是自家的马车。他那温柔敦厚的妻子撩起车帘,笑道:“今日得闲,来接你。”
看到妻子的笑颜,程景亭沉重的心情稍许轻松,向来威严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几许温情:“你怎么会想到来接我?”
妻子道:“怕你一个人走在路上,会孤独。”
程景亭觉得自己的心在听到她这句话后像被轻轻地放在了柔软温暖的羊绒上,这一刻,他想到了放弃,他也是个人,最普通不过的人,不是神仙,不是圣人,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家人受到伤害。
“那些风言风语……”他上车后,想要解释。
妻子牵起他的手:“不必解释,我信你。而且……”她笑:“景亭,我觉得你做的事是对的。”
在妻子面前,他也会露出任性孩子气的一面,沮丧地道:“为什么做对的事这么难?”
妻子想了想,坚定地道:“也许现在人们还不能够理解。但历史会记得,人心会记得。”
妻子的话让程景亭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险些落泪,他眼眶微润,心中敞亮,顿觉前路再无所惧。
他将她的披风紧了紧,笑道:“先不回家了,今晚陪你去紫明湖畔逛夜市,好些年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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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法提案热度越来越盛,渐渐从朝堂传向朝野,连民间都有了议论声。
这一日,小桔跟随苏清微来到棉纱场,待下工后,她召集众女工,道:“各位姐妹,程大人修法之事,想必大家都已有所耳闻。”
众女工纷纷道是。
小桔眼睛泛红,攥紧拳头,凛然道:“姐妹们,程大人在做的事,是保护我们,保护每一个妇女!他在为我们战斗,我们又怎能让他孤军奋战?我们得帮他!”
孙娘子第一个站了出来:“怎么帮,你说罢!”
小桔朗声道:“我相信,不是没有人支持程大人,只是因为支持他的人都没有发声!我们得发声,我得告诉这个世界,我们支撑程大人!”她掏出一份名单:“这是法司衙门所有大人们的名单,我们一个一个地去说服这个名单上的人!我们不要闹事,不要打扰他们,更不要伤害他们,我们只要告诉他们,我们支持程大人修法,让这些有能力改变局面的人听到我们的声音!看到我们的态度!我相信,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程大人!姐妹们,谁愿意跟我一起?”
孙娘子道:“我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我也愿意!”
小桔与众人约好时间后,离开棉纱场,出门时,一道孱弱的身影站到了她面前,轻声说道:“我也愿意。”
小桔冷冷地看着她,张静姝被捕后,即使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们也没说过一句话:“你不是说等阿姐归案后,你就以死谢罪么?你怎么还不去死?”小桔说罢,甩袖而去。
此后,几十个女人们在小桔和孙娘子的带领下走上街头巷尾,来到法司衙门官员们的宅邸外,她们不哭不闹,等到见到那些大人们,就跪下来,一遍遍地说:“我们支持程大人修法!我们支持程大人修法!”
周氏也默默跟在队伍中,从未缺席。
小桔冷眼相看,虽不理她,亦未赶她。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几十人变成几百人,几百人变成上千人,上千人变成数千人,这些人自然不全是棉纱场的女工,还有许多生活在大街小巷里普普通通的妇女们,甚至还有绯云街的姑娘们,她们仿佛一颗颗水滴,汇成溪流,汇成江河,汇成大海。
也许人们不会在意一颗雨滴的溅落,但谁也无法忽视一片大海的咆哮。
她们的声音,终于被这个世界听到了。
程景亭的周围,也渐渐有了支持的声音,朝堂上,他也得到了第一个颇有份量的附议——来自文渊阁大学士严相国。此后,支持和附议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最终,《妇女据奸杀人物论》以过半数支持票通过督察院修法会议,正式启动立法程序。
法案通过的那天,程景亭从督察院出来,出了皇城后,往举巷行去。
未行多远,车夫忽颤声道:“老、老爷……”
程景亭疑惑道:“怎么了?”
“老爷,你……你看看外面……”车夫好像很是震惊,话都说不连贯。
程景亭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也呆住了。
他从官二十载,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般震撼。
皇城外的街边上,站满了人,大多都是女子,他们也不上前,就只站在道路两旁,看到他的车驾后,便跪了下来,朝他拜倒。
眼下人已跪倒一片,没有欢呼,没有庆祝,没有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