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及人多伤一个人的心,才觉得够分量。重回唐家,毒打一顿,想起从前的日子,生死都难说,方忆起人间有多好。他是生了心魔,才会走入无常道。
卫朝枫一夜好睡。
无梦无痛,醒来似重生。脱胎换骨回人间,为人的力道都劲三分。
他整理妥帖去见小舅舅。
清晨,万物生机,唐律正在庭院与人饮茶。
卫朝枫走近,听见二人对话——
“方伯有异心,方家恐生变。老板,您要及早做打算才好。”
“没关系,让他闹。”
“听说,方伯在打柳惊蛰的主意。”
“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他这个主意,敢打多大。”
卫朝枫停住脚步,手心有冷汗。他离开太久,重回地狱,需要适应。
唐律抬眼,见他来了,对身旁的人吩咐几句,将人支走。那人起身,经过卫朝枫身边,礼貌示意,但并未开口。卫朝枫看出这是唐家的好手。唐律带出来的人,各个是好手。
卫朝枫愧疚万分。是他没用,帮不了小舅舅,还要拖累小舅舅分神抽空担待自己。
他为近日所为羞愧难当,鞠躬致歉:“我知道错了,请您原谅。”
对他好,才会费力气管教。能让唐律百忙抽时去负责的,今生今世只有一个卫朝枫。长那么大,还能有人管,是福气。天塌了有人撑,是非对错有人教。世间妖浊何其多,骄奢、醉乡、凶气、顺逆,浊气侵入有人拉一把,救命之恩。
他有心结未解:“是我一己私心,让爷爷喝下三杯酒,酿成大祸,我原谅不了自己——”
话未说完,“砰”地一声,杯落桌面,小舅舅听不下去了。
“你内疚,是想做给谁看?给我看呢,还是给你自己看呢,还是想做给所有人看,你卫朝枫有多深明大义、忠孝两全?有这哭丧的心,忠孝都喜挂在脸上做予外人看,去做戏子好了,做什么首席执行官。”
气氛僵冷。
卫朝枫低着头,额前有冷汗渗出。
唐律望定他,眼中覆薄冰:“唱戏的,十年二十年成不了一个角;打仗的,三代五代人出不了一个将。唐家上下百千人,做的是活命的买卖。不懂活命的,我保不了几个人。时无止,分无常,当年就算是唐枫,我也无力保住。只有你唐硕人,杀伐争战,人喊马嘶,我保你从孤幼到成年。你二十三出唐家,进有‘卫家’新世界等你,退有‘唐硕人’之名撑你旧世界退路。进退皆有路,攻守都可走,大好人生你一把荒废,偏偏去学会了妇人之仁!”
推卸了暴雪,辜负了唐家,伤透了程意城,透支了他自己,卫朝枫大错特错。
孝庄对康熙说:孙儿,大清国最大的危机不是外面的千军万马,而在你自己的心。
千古之理,只有小舅舅会教他。
卫朝枫跪下认错:“小舅舅我错了——”
新世界再好,旧世界不敢忘怀。
当晚,卫朝枫离开唐家。丰伯去送他,回来见到唐律,微笑着垂手道:“人精神多了,赶着去暴雪做事了。”
唐律不置可否。
丰伯见他脸色不对,好似方才自己说错话。丰伯细想不得,不明白自己哪句说错,遂住了嘴,立刻出去。
傍晚,唐家书房大门紧闭。屋内有二人,一人坐,一人站。站着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负责卫鉴诚多年健康的方医生。
书桌后,男人坐着,问:“卫鉴诚的死是怎么回事?”
方医生不解,抬眼看向老板,眼中一个问号。
唐律点他一句,敲山震虎:“这些年,我只让你监视他,可没让你做别的。你要是敢背着我,做了点别的什么——”
方医生大惊,这才明白原来这人心思已深到这一步,怀疑到他头上来了。
方医生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可能违背您的意思干别的事。老板,卫董事长的突然病故,和我全然无关啊。”
他紧张至极,连连解释:“卫董事长有家族遗传之疾,不出两年,小脑萎缩,行立失效,语言丧失,会形同植物之人,丑态毕露。这事除了卫董事长自己,就只有我知道。他让我保守这事,我答应了。至于卫董事长的心脏问题,则是另一回事。他动过数次手术,他是明白的,一喝酒,很危险……”
男人静坐而听,一身黑色衬衫,自古“律”字表清规,唯他反其道而行。
听完一笑,声音了悟:“风光了一生,晚年落人笑柄,他怎么肯。倒不如借唐硕人之手,醉死了自己,从此勾住唐硕人的三魂七魄,一生内疚都为卫家卖命。卫董事长这一出苦肉计,一招赢过我十四年的养育之恩。很妙,简直绝妙。”
权谋和输赢,巨头之间的终生较量。
卫朝枫、程意城,都是牺牲品,都是无辜的可怜人。
连方医生都有些不忍,不禁为卫家说话:“这……大抵还不至于。卫董事长对卫总,是真心疼爱的。最后那三杯酒,诚然是卫董事长借程小姐之名从卫总手中喝下的,但到底是一出意外。卫董事长,不会忍心对卫总下这种重手……”
真假、是非、阴谋、意外,人已去,无从证。
历史的不真相已太多,多一件又怎样。
唐律沉默,手指抚摸婚戒,一下又一下。方医生站在一旁,心里惶惶,仿佛他摸的不是婚戒,是生死。
男人停住手,做了决定:“好。看在唐枫的面子上,我信一次这是意外。如果将来让我知道,卫鉴诚敢对唐硕人下这种毒手,绑他一生内疚在暴雪,毁墓灭碑,我踏平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