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觐见这日,何夫人一改往日的素雅淡妆,身着华服、头戴珠翠,足见对此次面圣的看重。
少音特意嘱咐阿元拿出压箱底的金蕊缠枝芙蓉袖衫,雅致清丽又不失庄重,于情于景都很相称。
因有过“卖主求荣”的先例,阿元近来十分恭顺。少音知晓她做贼心虚,病中懒怠也不与她计较。只支些银钱,遣她去买新绸,算是将功折罪。
“连娘子说过男子衣裳不好卖,姑娘为何还要买男子衣料?”
阿元默念着要采卖的物件,随口问了出来。
正对着妆镜在耳边戴坠子的何少音面色微窘,手一不留神勾到了坠上的流苏,直扯得皮肉生疼。
“你这丫头只管去买就是,我…自有用处。如今这府里人多,进出府门机灵些,别叫人瞧见。”
她轻轻揉捏着耳骨,低声叮咛。待收拾妥当,方跟着母亲一道上了车轿。
母女二人在宫门处恭肃候立,不消片刻,便有一位头戴高翎的内官上前躬身请安。礼罢,引领二人穿过重重宫门,一路往宣室殿内室里去。
与外室的大气恢弘不同,内室布置的极为精巧舒适。足行之处是松软细糯的团龙地毯,目之所及是华贵雅致的金器。
正中的小叶紫檀桌案上摆着一个精巧的纯金香炉,里头焚着清雅的莲花香。
那曾是何萱最爱的时令香品。盛夏焚莲花,秋日焚金桂,节气变换,怡赏之人从不缺席。
“夫人稍候,陛下即刻便到。”跟着进来的常内侍打着拂尘说道。
在目光与少音接触的一瞬,常内侍身躯一震,随即露出不符合他身份、但绝对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慈爱神色。
“这位莫不是何娘子,阿音?”他细高的声音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一丝颤抖。
“多年不见,常内侍一切无恙?”少音略微屈膝,竭力克制着同样激动的心情,行了个全须全尾的见面礼。
那日在宫门处偶遇的常内侍时,她已排遣过相逢不识的惆怅,余下只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无恙,老奴身子骨硬朗得很,说不准能熬到帮你照顾小小郎君的岁数。”常内侍单手一抹眼泪,感慨万千。
在他目光不及之处,何少音面颊上飞起了片片绯红。
“那时你还是个粉嫩娃娃,满宫里乱跑乱跳。老奴带着一大群人都捉不住你。不怕你跑,只怕你磕着碰着,磕坏了老奴可要心疼。”
正说着,常内侍拿着拂尘的手突然点在了半空中,“原来那日见着的就是阿音啊。老奴还琢磨,上将军身旁的女娘好生俊俏,不知是哪家的女娘,瞧着甚是般配。”
末了,又翻来覆去地嘱咐道,“要抓紧办,老奴一定到场。”
直到外间一阵威严浑厚的声音传来,常内侍方闭了口,打了拂尘行礼,急急退出内室。
“平定北桓终究是你拔得头筹,为何不将自己名字写在前头啊。这两年的战报,朕都一一看过了,谁劳苦功高,朕十分清楚。看看这上面写的,单凭符离就能俘获北桓相国?拿回去重写!”
略带愠怒的声音袭耳而过,少音屏息凝神,诸多杂念烟消云散。
纵使多年不见,熟悉的声音一想起,她立时有了分辨。此刻殿中说话之人正是当今陛下。
“陛下赏罚分明,自知孤掌难鸣,独木难支。此次剿灭北桓,盖诸将力战之功,非臣一人能为。还请陛下按此功名册,为诸将行赏。”
冷冽的声音穿过奢华的黄金屏风打到何少音身上,她亦不陌生。
只是她习惯了陆戈温声和气同她讲话,这久违的疏离叫人寒意侵侵。
“看来上将军是铁了心要徇私。既这么着,功名册就让沈霁之按照军报再拟一份,朕来定夺。至于北桓事务,终归是你最清楚,一应公文朕交予你才放心,你尽快去办。待事毕后,朕再行嘉奖。”
陛下语气宽和了些,最后几句听得出殷殷期许。
“分内之事不敢求赏,臣当不……”
“你当得起!满朝文武哪个似你这般一听到赏赐就推三阻四的。朕一言九鼎,说了赏赐就会赏赐,你百般推诿,让朕的脸面往哪里放。”
陛下不留情面地指摘起过错来,连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若陛下体恤,但请陛下不要忘了当日之约。”陆戈的声音总是那么沉稳,像极了他的为人,只是这份成熟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年纪。
早在出征之前,陆戈曾与陛下促膝夜谈。这一战生死未卜,是功成名就,还是功败垂成,陆戈在赌,陛下亦在赌。
连年征战,国库耗损,若此战不成,陛下在位之际,都将不会再有发动下一次庞大军事战争的契机。
那晚,陆戈曾向陛下请旨,若幸得上天庇佑,剿灭北桓,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婚姻大事自己做主。万万不要将长公主或王室之女赐婚于他。
陛下闻言,气得半晌不作声,自家女儿有这么差吗?你是多怕娶她回家,非得在出征前拿到一个承诺。饶是出征在即,除了同意,似乎没有更好的缓兵之计了。
现下听他在复又提起,虽知不能失信,但陛下心中另有打算。
“朕不会毁约。可你已到了成家之年,既不肯被赐婚,又不主动相看,难道要一辈子孑然一身?堂堂一个将军,常年寡居,实在太不像样!”
胸口一阵气血剧烈上涌,像奔腾的波涛此起彼伏,强有力的冲击礁石,只待迎接巨大的迸裂。
她记得陆戈说陛下对他有诺,他的婚事他能做主,只是她从未深深地信任过他。轶闻和长公主,不过是搪塞他的借口。她自认天之骄子不可能逃过皇族联姻,甚至懒得去证实。
自以为完美的自我保护,在他的坦诚面前,溃不成军。她为拥有这份隐秘的心思而惭愧。
陛下浑厚的声音复又响起,“长公主是有些骄纵,你不喜欢的话,温柔端庄的世家女娘大有人在。依朕看,太傅之女陈娘子是极佳的”
“臣已有心仪之人,不劳陛下费心。”
温和的声音适时打断了陛下的设想,也让方才颓然的少音心头一动。
“有意中人了?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