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迷蒙中,眼前绫罗袍上金线勾着的祥云纹愈发清晰,那是她挑灯夜绣,特意选的纹样。
陆戈垂下头,小心擦去怀中女孩眼角的清泪,见她哭得可怜兮兮,淡漠的眸子也拢上了一层不属于为将者的哀伤。
“她会死吗?”
关心敌人是令人痛苦的,但她不得不这么做,两种极端的情绪反复撕扯着她,令人心力交瘁。
陆戈捧起她苍白无血的面颊,微一摇头,手指耐心地摩挲着一行行急剧滑落的珠泪,轻描淡写地说着,“死不了”。
“那深坑里有婢女的尸体,是不是?”
仿佛又闻到了腐败的味道,无休止的后怕缠上了她,她抗拒着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想甩掉那些污浊。
床榻微微晃动,按在她腰上的手猛一用力重新揽她入怀,高大的身躯把她紧紧包围。陆戈轻揉她垂顺的秀发,一力安抚:“长公主恶事做尽,已经被虢夺封邑了。”
她心里一凉,长公主恶事做尽只是虢夺封邑而已,那些命如草芥,死后尸身不得安放的婢女何其无辜。
陛下终究是偏袒子女的。
殿外响起叩门声,饭香味隔着纱影屏风飘了过来。
见有人进殿,少音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衾被。那人放下食案并未离去,反倒汲着步子向床榻走来。
抵在她额前的脸庞猛然抬起,声音也粗粝起来,“就站在那说!”
那人顿时停在原地,屏风上映出一道魁梧的身影,振振有词地回禀起北军繁杂的军务。
原来是符离。
隔着屏风,偶尔听见一声女娘极轻微的抽泣,符离心直口快,“何娘子不必委屈,太医说了一时半刻虽不致命,但往后情形不太好说,娘子若心中不快,不如趁现在”
不知符离怎敢生出这样的心思,少音抢断他的话,“她不能死”。
与她不约而同说话的人,正是陆戈。
陆戈冷声叮嘱,“盯紧些,倘若人有苏醒的迹象,马上来报。”
屏风那头的影子逐渐走远,符离领了差事,掩门而去。
让刚刚清醒还来不及编排谎言的人说出事情的经过,是少音自证的良机。只是陛下会允准她与虚弱的长公主单独对峙吗?
“陛下宠爱子女,万一不允许”
“没有万一”
他横抱起少音来到食案前的座榻上,宫中饮食再精细,少音也是食不知味,浅吃了两口便停了筷。他好脾气地劝哄着,拿着汤匙一口一口递到嘴边,碗里的清粥才勉强见了底。
倏忽一阵凉风吹过,鱼藻池里莲叶的清香跟着飘了进来,和案上的饭香交融。
风把座榻边的烛火曳得悠长,像要离了灯芯般岌岌可危。
少音斜倚着大半个身子凑到烛火前,用纤细的手指护住即将熄灭的灯烛,好似在护命一般。
“曾听府里的嬷嬷说,人走如灯灭,我初时只觉得荒唐,小小一盏烛火怎能与人命相较。如今看来,我与这盏灯烛竟是一样的,无端承受了袭扰,随时都会湮灭。生命之轻,不过如此。”
下一刻,她的脚腕被紧紧攥住,连人一起被扯到他身前,宽绰的影子完全笼罩住她,语气里的冷酷让人颤栗。
“不许胡说!”
灯烛下,陆戈硬朗的轮廓逼仄下来,握在脚腕处的手也加了几分力。周身都是不容忤逆的气息,好似一个不顺意,就会引发一场巨大的雪崩。
少音吃痛闷哼,懊恼地别过脸,“上将军根本不会怜香惜玉,说的话都是哄人的。”
握着的手不再强悍,很自觉地松了力道,换了指腹揉在她纤细的脚腕上,连话也深沉了,“记这么清楚。”
她想闪躲,他偏偏不让,揉着脚腕的手也不停歇。两个人这样子实在算不上清白,外面看守的人那么多,倘若一个不留意撞进来就难堪了。
少音转头推他,“时辰不早了,再留一会儿宫门就下钥了,快回去吧。”
他不缓不急的说着,“我来看守你的,哪里也不去。”
被他抱着来到窗扇边,看着外间燎火熊熊,庭中尽是身披黑金战甲的兵士,果然与先前看守的人完全不同。
“我又不会逃跑,请北军来看押我,未免太兴师动众了……有你就足够了。”她依偎在他怀里,任由他把自己抱回床榻。
为她掖了被角,又转身熄了几盏灯烛,陆戈坐在塌边定定说着,“他们也该认认主了。”
灯芯噼啪一声,落了几颗零星的灯花。帷帐上映着两人的影子忽忽闪闪,她没有睡意,坐起身来抱住沉思中的陆戈。
“其实我很庆幸,庆幸把想说的话都说与你听了。倘若真的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也无憾了。”
陆戈轻笑一声,揉了揉她松散的秀发,“傻子”。
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令人安心,恍若一池春水让身处其间的人不自觉的往下沉溺。
朦朦胧胧间,睡意席卷,窗外的蛙鸣声、庭前的燎火声、灯烛的毕剥声都渐次低了下去。
在坠入冗长的梦境之前,她的耳畔似有悠远的声音飘来。
“碧落黄泉,我都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