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鸣以极高的密度收束后集中于一点爆裂开来,紧接着在一个稍纵即逝的刹那里烟消云散。岫野椋的呼吸随之停滞了一瞬。整个世界都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折原临也就站在皲裂的影像中心,如此遥远,又如此切近地注视着她。他眼底的微光锋锐如常而又隐现战栗,岫野椋知晓那种战栗由何而来——说来可笑,她竟然只在这样的关头觉得自己对折原临也的确是有几分了解的——他在观察,他在期待,他在等候某种变化降临到她的身上,那种催化会引起恐怖的反应,势必会带来一个远超预计的结果。
然而岫野椋纵然意识到了也无暇顾及,她的思维都被一个足以击溃在场所有人的事实统治了——折原临也杀了粟楠茜。
水户清见最先从几近断片的惊骇中回过神来,她咬着牙做了个深呼吸,缓缓蹲下身,将怀中粟楠茜的尸体放平在地上。接手家业以来,她手上没少沾过血,可是……水户清见禁不住有些恍惚——可这个孩子死在她怀里了啊。大威力□□弹近距离洞穿了她的头颅,温热的血溅满了下颌和脖颈,沉甸甸地淤积在她的襟前,就好像一袭重水浇透了她,隐隐拉着她下坠。
“小茜!!”粟楠干弥的嘶吼让所有人神经一颤。
但她不能下坠。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绝不可放任自己随波逐流。水户清见眨眨眼睛,之前因过度震撼而有些飘忽的视野重新变得稳定清晰。她不再去看粟楠茜的尸体,转而起身劈手夺过折原临也手里的□□,握把上潮腻腻的,全都是汗。水户清见嘲笑似的横了他一眼,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心理素质其实一塌糊涂,第一次杀人,手抖得像筛糠,只是一双眼睛仍狂喜放光,对其他一切充耳不闻,他只盯着岫野椋——他推动着所有人和事,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都只是为了岫野椋,他的神态让人想起围着被困的猎物打转的恶狼。
但水户清见对此不屑一顾。
折原临也是第一次杀人,岫野椋可不是。他指望在岫野椋身上见到什么呢?
折原临也未免也太小看“这边世界”的人了。
水户清见转过身毫不犹豫地举枪瞄准,她刚想喊岫野椋动手——眼下的事态已容不得一星半点的犹豫和侥幸了,既然做了,就只能做到底。
砰砰砰!而岫野椋已经开枪了。她回神的速度更快,扭身滑出一截拉开距离,两枪打在四木春也的胸口,在他踉跄倒地的瞬间娴熟地往头部补了一枪。接着她迅速收枪贴身侧转半步,斜持SIG P228对准了粟楠干弥——
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是怎么做到刚才还站在他们这一边和那个情报贩子对峙,几秒内就翻脸倒戈的?她身为人的感情真的没有出问题吗?!如此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一个人,他在茶庭里竟然觉得她终于成长为岫野溟期望的样子?!
还是说,岫野溟本就希望把她培养成这样的人?
粟楠干弥的目眦欲裂,磨出白沫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却只吐出了两个全然在状况外的词:“莫桑盖普射击法和中轴重锁系统……”“射手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你父亲教的。”
岫野椋没再多说什么,粟楠本家宅邸配备的安保人员全都冲了出来,枪声和惨叫混杂在一起,庭院里到处是血。她短促地沉默了一下,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失去了女儿的父亲对话,正如这么多年来粟楠干弥都不敢和她谈起岫野溟的死。她面无表情地说:“我真的很抱歉。”
依旧是两枪胸口一枪头,粟楠会的当家少主和他最器重的副手双双横在血泊中。岫野椋一边一点射一边迅速后退,和水户清见靠在一起,在水户清见的掩护下,她倒手释放弹匣换上一支新的:“我还剩26发。”水户清见有些焦躁:“我只带了一个备用弹匣。”“够了。”子弹上膛,岫野椋贴着水户清见的背和她倒换了位置,“让医生走,他不能卷进来,他和我们的恩怨毫无关系。”
“我马上回来。”水户清见退了两步,一手拽过脸色惨白不知所措的森岛直辉冲向门口——然后迎面撞上了苍川礼奈。
水户清见直接喷出一句脏话。
弹匣全部打空后,庭院和宅邸一时间陷入了恐怖的寂静。岫野椋冷不防拾起自己十四岁的记忆:她曾经也像这样,用一把枪,几个弹匣,只身一人制造了一场屠杀——水户会五十人的分队全都死在她的手上。她不知道水户清见的哥哥究竟是那些人中的哪一个,因为他们在她看来并无分别,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粘稠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廊下纹理深刻的木板上,岫野椋低下头,凝视着自己被血浸透的影子。
原来如此。蓦地,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那一刻她终于得以看透自己的本质:其实她一直都是如此。她一直都是个毫无同理心也没有人性可言的怪物,纯粹的杀人工具。
想要回到日常,想要获得完整的人格,想要过安宁简单的日子——太可笑了,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她这样的人去爱别人根本就只会带来灾难啊。
岫野椋禁不住笑出了声,她回过头,遥遥望着矗立在尸山血海里的男人,他看上去格外瘦弱,快要被浓郁而腥臭的夜色裹挟而去了。她把枪收回枪套,一步跃下廊檐,跨过满地尸首,带着满身血腥味走近折原临也。在这种时候,她的五感总是格外敏锐,她听见他呼吸急促,心跳颤抖。岫野椋叹了口气,伸出手,在折原临也面前摊开。
“临也,要不要牵我的手?”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她的语调依然静默而温柔。折原临也搭住她的指尖,他甚至没意识到他仍在有一阵没一阵地轻颤——尔后像龙骨断裂底舱破口进了水的船只,在强撑着入港靠岸的那一刻,终于不堪重负解体沉没了。折原临也双腿一软,岫野椋拥着他跌坐在地。
“你看,普通人是不能做这种事的。”岫野椋抬起手,一点点抹掉他脸上挂下的冷汗,“口口声声爱着人类的人,是不应该跨过那一线的。”
他对人类的爱被撕裂了。这是折原临也第一次被迫反观自己,直接危及他的存在自身。他扣下扳机的那一声枪响震耳欲聋,反复地,反复地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知道,从今往后,那声枪响也会反复回荡在他的梦魇里。
折原临也死死抓着岫野椋的胳膊,他感到自己一度难以为继的呼吸终于在她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