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未消，薄暮渐浓。
酉时刚至，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陷在软榻中的少女不知何时阖眼小睡，怀中的书册歪倒在一旁，架在一旁的檀木几上零散放着画笔画纸。
正月里难免会有爆竹声响，景谙正陷在梦魇中清醒不得，院墙外一迭声的“噼里啪啦”，瞬间将她从噩梦中拉了出来。
梦中的大刀正要落下砍在她头上，她四周皆是一片血色，浑身动弹不得。
景谙猛然睁眼，她大口喘气，额头上惊吓出一层冷汗，起得太急，手肘一下子撞在檀木几的角上，疼痛瞬间取代噩梦带来的惊惧，景谙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啊！好痛！”
素琴正在明间与小丫鬟说话，她刚刚接过新的安神香料，听见里面姑娘疼得喊出声，立马转身疾步进去瞧。
“姑娘怎么了？是不是撞到哪里了？”
素琴踏进里间，一眼瞧见小姑娘正捂着手肘，抬头眼泪汪汪地看了过来，口中还分外委屈道：“又是这檀木桌，开市之后必须把它换了！”
小姑娘将全责都推到一张无辜的桌子身上。
素琴无奈道：“姑娘是不是又睡着了？这榻上东西放得多，总是会磕磕绊绊的。姑娘下次若困了，好歹让我们把东西撤走再睡……”
素琴一边说一边掀起景谙的衣袖，少女肌肤雪白，刚刚那么一磕，手肘那里多了一块极其明显刺眼的淤青。
素琴轻轻一碰，景谙忍不住又轻轻“嘶”了一声。
撞在骨头上怎么可能不疼？小姑娘胳膊纤细，这一下实打实地撞上去，单看淤青就让人心疼得不行。
素琴当下再无叮嘱的心思：“奴婢去拿药，姑娘先忍一下。”
只是上药免不了要触碰伤处，素琴力道再轻，景谙还是不禁拧起眉头，忍着没喊出来，待揉开散瘀血的药膏，又说着要将这檀木几换掉的话。
素琴心知不是桌子的问题，她将刚刚取回来的安神香料递过去：“姑娘先前就睡不好，正月里又爆竹不断，姑娘眼下都有青黑了，这会看着书才会不由自主睡着。这是新的安神香料，姑娘闻一闻，看看效果如何？”
素琴说得没错，这几日景谙没有一日睡得安稳，眼下的青黑平日里不用脂粉掩盖，便极其明显。
偏她不想让人担心，一直也不说，素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在如今有了新的安神香料。
素琴说着安神香料，景谙却不禁又想起之前在清原县的那番经历——
她去岁冬月随二伯母陶氏去清原县看望友人，本意是想在那里游玩一两日，谁知却遇上了一伙穷凶极恶的叛军。
那些人伪装成百姓，白日里冲进城里烧杀劫掠。
叛军冲进来的那日，景谙正要去药铺给陶氏买些治咳疾的药，她刚刚接过药草，那些叛军就冲进了药铺……
那是景谙第一次看到杀人的场景，原本救人性命的药铺被满地的血污覆盖，那些叛军个个凶神恶煞，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觊觎。
带血的长刀凌空砍下，轻易之间就能夺走她的性命。
景谙本以为，她会像药铺里其他的人一样，倒在血泊中，再无生息……
那天的场景终究太过骇人。
以至这两个月来，她时常会噩梦梦到那天的事，梦里有让她全身血液倒流的窒息和冰寒感……
她刚刚就是被梦中带血的长刀惊骇住。
景谙想到这，她抿了抿唇，没有多提她刚刚噩梦之事，不想素琴为她担心。
她接过素琴给她的安神香，凑近闻了闻，香料清幽宁神，闻之似真能驱走困扰她的惊惧噩梦。
景谙有些惊喜：“这是哪里来的？我闻着好像比现在用的安神香要好上许多？这年节里，那些香料铺子应该还没开门呀。”
素琴笑着回道：“香料铺子是没开门呀，但是二夫人回来了，这是二夫人特意带回来给姑娘安神的，前头的小丫鬟刚刚转交给奴婢的。”
景谙闻言，双目蹭得一下亮起来，她迫不及待穿鞋下地：“二伯母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她现下在哪里？是回了自己院子还是在祖母那里？二哥哥和二伯父也一起回来了吗？不是说要十五过后，竟提前了这么多日。”
小姑娘一口气一连串的问题，素琴见她急得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见人，一边帮她穿衣裳，一边含笑道：“姑娘莫急，二夫人现下在寿安堂和老夫人说话，已经让人传话来了，说是今夜在寿安堂一起用膳。不过二爷和二公子没有回来，想必是要过些日子。外面天冷，姑娘多穿些，新年里可不好冻着。”
素琴一边回答，一边有条不紊地帮景谙准备出去的东西，直到把一个暖乎乎的手炉塞进小姑娘的怀中，这才算放心。
昨日新落的雪，今日还未化干净。
外面天色已暮，眼瞅着是又要起寒风。
因着陶氏提前回来，景谙健步如飞地朝着寿安堂而去，竟也没觉得外面有多冷。
待到了寿安堂的抱厦之中，扑面而来的热气反而让她生出些燥意。
素琴紧跟着把她身上的披风取下，景谙又换了双绵软的绣鞋，这才朝着东侧间走去。
寿安堂的丫鬟一早瞧见人过来，已经把消息递了进去。
这会儿里面的人早听见外面的动静，小丫鬟刚把帘子打开，坐在松枝透雕圈椅上的妇人便笑着道：“瞧，这果然不能在背后议论人，这刚说起她，人就来了。”
屋子里不止陶氏一人。
景家如今有三房人，景谙是景家三爷景亭峰原配所出之女，景谙出生不足一年，其母沈氏病逝。
景亭峰不肖其父从文，自小爱舞刀弄枪，长大后从军。他常年戍边，景谙自小无父母陪伴在身侧，她跟着景二夫人陶氏长大，二人情分深若母女。
去岁年末一场大雪，将景家二爷景亭越和陶氏一家人阻在京外，除夕之夜他们也没能归来一同跨年，如今雪消未尽，陶氏却提前赶回来，心知景谙也许还在被清原县的事困扰，她特意带回来一盒安神香料。
方才笑着调侃景谙的妇人便是陶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