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时舟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彼时她正睡得百爪挠心。梦里她被人一剑刺穿,面前的男人盯着她,目光灼灼。牧时舟强撑着看他,但漫天烟雾缥缈,她看不分明他的脸。
许久,牧时舟颤抖开口:“你为什么要杀我?”
男人笑了,摇了摇头:“你是神仙,神仙是不会死的。”
牧时舟顿时大松一口气,顶着胸口的剑就大剌剌坐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脸。
“牧时舟,别做梦了,赶紧醒,再不醒你就得噶了。”
拍了半晌,等她再抬头时,面前还是那个模糊不清的男人。牧时舟大失所望,索性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优良传统,站起来四处晃悠。
“所以我梦的这是个什么地方?你说我是神仙,那这是天宫吗?有孙猴子吗?”
“......这不是西游记。”
“我的梦我自己说了还不算啊?帅哥你这npc当的很没有职业道德。”
牧时舟不满回头,透过云海想去抓男人的手,却只握到一团虚无缥缈的黑雾。
下一秒,《心经》的旋律就响彻牧时舟的天灵盖。王菲的小嗓成了紧箍咒,把牧时舟的脑袋唱得生疼。如此念了两分钟,牧时舟终于成了落败的弼马温,眼睛猛地睁开,一时恍惚得不知自己身处天上人间。
好半晌,牧时舟才颤巍巍从被窝里摸索出手机放到耳边,刚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老李中气十足的命令。
“麻利的!麻利的!今天出采访!利民大百货,我还有十分钟到现场!”
没给牧时舟回答一个字的机会,通话就被骤然挂断。牧时舟听着耳边持续不断的电子提示音,彻底清醒了过来。
齐海的天儿亮得早,不过凌晨五点,天就从擦黑里泛出光来。街上飘着小雪,但已经陆续有人出来摆摊。街边的商家大多半开着门准备营业,门边烟花爆竹堆在一起,墙上鳞次栉比挂着喜庆的崭新春联,透过天上那微弱的光映在人们脸上,整条街红彤彤一片。
牧时舟将三轮车踩得虎虎生风,细密的雪花落到她脸上,风再一吹,就在她的睫毛上结成了霜,凝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手机在衣兜里振动,牧时舟趁着红灯的间隙,眯着眼睛看了眼屏幕。
是她弟,问她今晚小年夜,要不要去看妈。
牧时舟用厚重的手套搓磨了几下屏幕,手机没任何反应,两秒之后,那老旧的iphone4就因气温过低自动关了机。牧时舟刚想捂捂,身后就传来了喇叭声,夹杂着男人的呼喝——
“干啥呢,冻那了?!”
牧时舟肩膀一缩,将手机扔回兜里,歪歪扭扭奋力前行。
牧时舟没妈,这当然不是句骂人的话。从她有记忆开始,自己就呆在孤儿院的四角楼内。齐海市穷,当初为了评优评先,市长大手一挥建了个孤儿院,面子工程,管建不管埋的那种。余后二十年,这地方便逐渐被人遗忘,只剩一个院长和几个看起来了无生机的护工勉强维持运转。小时候,牧时舟最常做的事就是蹲在年久失修的斑驳墙面后,边撕日历边看着这儿的小孩来来去去。
大人们总误以为小孩是天真纯善的代名词,但牧时舟知道,小孩其实是最机敏凶恶的生物,尤其是孤儿院的小孩。他们凭借直觉和本能在世间存活,看到前来领养的夫妇就像是鬣狗看到了肉般蜂拥而上,在某个幸运儿被挑选后又再如潮水般退去。
牧时舟见过他们互相陷害企图顶替领养名额的疯狂,也见过他们为了被领养人看上而扮出的天真笑脸。这些对于牧时舟而言,都并不很有所谓。她没有举报他们的心思,也没有被人领走的想法。牧时舟早就习惯被人忽略,但她倒也乐得自在。几岁的小孩认真思索一番后,得出结论——被人领养是轮不到自己了,还是等院长退休后自己继位才是最为靠谱的生存之道。
有了这个盼头,牧时舟更是努力撕日历,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玩耍,一个人穿过长而深邃的楼梯,度过无数循环的日夜。牧时舟就像这座被人遗忘的孤儿院一样,年纪不大,但已经垂垂老矣。
就在牧时舟还在撕日历纸算院长还有多久退休时,赵青梅来了。这个声如洪钟的胖女人看了面前如同沙丁鱼罐头的待挑选货品好一会儿,遥遥向墙后的牧时舟一指:“这孩子跟我长得像,就她了。”
众人看了眼魁梧如武松的女人,又看了眼只剩把排骨的牧时舟。一个笑得喜庆,一个蔫头搭脑。也不知道女人口中的“像”是从何而来。
喜庆的赵青梅挤过人群走向牧时舟,将还没反应过来的丧气蛋提溜得在风中晃三晃。
“要不要跟我走?”
牧时舟想了想,点头,背着赵青梅默默将手中的日历纸扔到了墙角。
*
话筒和摄像机被扔到牧时舟怀里。
老李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她:“还愣着,还愣着!”。
牧时舟的脑内还在翻腾着那点跟赵青梅的陈年旧事,被他喊得一激灵,火速撑着厚重的羽绒裤试图迈腿下车。
老李看她那慢腾腾的磨唧劲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几乎要将左腕上的手表戳出火星子:“几点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十分钟你听不懂是——”
老李话还没说完,牧时舟终于成功滚下车,连带着手里的器材和那辆破三轮,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将老李压在了身下。老李的假发在这冲撞之下应声脱逃,只余一颗光头在风里结上一层冰晶。
路过的大爷瞥了一眼,颤巍巍掏出手机点开短视频平台:“家人们谁懂啊,现在年轻人玩得挺野啊!”
围观人群渐多,牧时舟一骨碌爬起来,晃老李。
“李主任,您醒醒。”
老李双眼紧闭。
牧时舟加大力度,“李主任,马上到台里连线时间了。”
老李面色青黑。
牧时舟前思后想,气沉丹田,大喝一声,正准备再次开晃,老李死死钳制住了她的手。牧时舟很是欣慰:“您醒了哈——”
老李捂住她的嘴,默默将她头上的棉帽摘下盖住自己的脸,气若游丝地开口:“去,去让那些人散开,再把我头发给我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