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已故的母亲:
我是爱洛·艾梅洛斯,是您的女儿。
我知道这样的开场白十分古怪,然而在我动笔写下第一句的时,我就觉得以上的文字我非写不可。
古怪的地方有两点。
第一,我清楚您无法接收到这封信,因为我没有将物件传递给死者的门路。听说有些国家用火焰作为联通彼端的媒介,也许我可以试试看——将这封信烧给您,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我否决了,因为这封信只是出于我想要动笔的愿望,而并不是倾诉和告知的心愿。
第二,作为母女关系,我又何必多言自己的身份。
可我实在不了解您,曾经我是有机会和您好好相处的,可惜您英年早逝。
在您的葬礼上,不仅很多人前来悼念,他们和爸爸一起站在松软的泥土上哭得稀里哗啦,几乎要昏倒过去。还有很多我完全没印象的人激动悲戚地紧抱我,说了一通“真是苦命的孩子”!
我实在不了解您,但我猜您大概是健忘的,因为我每次问这些莫名其妙靠近的人“您认识妈妈吗?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他们十有八九会先答复一句——“夫人可能不太记得我了,以至于都没和你提起,不过我是……”
一开始我还会认真听他们与您的初次相遇,有在酒席上的,有在街头的,就连在厕所同时选中同一隔间的“惊鸿一瞥”也格外让来访者难以忘怀呢,后来我就改变了提问,我问:“我妈妈认识你吗?”——这么一提问,我一整个晚上都清净下来了。
我猜您大概是个健忘的人,所以特意提醒您一句,我是您的女儿,爱洛·艾梅洛斯。
由于像今天这样想要动笔的心血来潮实在难得,在和您交代一些事情之前,我想再罗里吧嗦几句,您应该不会介意——您也无从介意不是么?
自我最后见您已经过了五年,这五年来,我很少写日记,每次都是写了两三段就统统划掉撕碎扔进垃圾桶。
爸爸把我管得很严,就连我去商场逛街都要五六个保镖在身后跟随,这样两三次之后,柜员只要看见门口一群黑压压的人护送着谁下车,保管是爱洛大小姐。
我每天都无聊透顶,没什么可写,写了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不过日记本身就不是写给谁看的,是写给自己的——我常常忘记这一点,所以今天实际上是挂着“信”的名头写“日记”。
按照您的预知能力,我还有三年就要被爸爸杀死了,我本想争取接下来几年都给您写信,但是转念一想,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也就别浪费时间和笔墨。
这五年来,我有在听爸爸的话,努力成为一个“好女人”,有些事情的确是开始上手了才觉得麻烦透顶。
您还记得那个在包琪夫人口中的优等生吗?她是我的榜样,所谓榜样就是要从她身上学到优点的人吧,我观察了她一个礼拜。她每天六点钟起为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准备早餐,早餐每天都变着花样,我可实在羡慕她的孩子们!
您又还记得家里原本的厨师长吗?就是那个胖胖的,留着爆炸头,每天上班前都要花三分钟把自己的头发一撮撮塞进厨师帽里去——我觉得自己总是上学迟到三分钟都是他的错——他是个很让人烦躁又自以为是的人。
有一次我把青豆一个个挑出来他就以为我不喜欢吃青豆,我把蔬菜沙拉的番茄统统吃掉,他就以为我喜欢吃番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青豆,红彤彤的番茄倒是要吃到吐了——我怀疑他在整蛊我,难道他看不出来我不吃青豆是因为我很喜欢那天的餐具吗?用叉子把青豆一个个戳中,然后用刀刮落,就能听到撕拉撕拉的金属摩擦声,不是很有趣吗?
不说那个厨师长了,反正我也记不清他的名字甚至样貌了,他已经走人了。
说回那位“优等生”,她最近想找工作,她的家族在几年前破产了,丈夫教堂的收入虽然足够这一家人生活开支,但是她还是决定去外面工作,她真是个坚强的女人。
她找的第一份工作是教授小孩子美声和舞蹈,她曾去包琪夫人工作的地方寻求职位,也就是我进行“大小姐培训”的工作室,然而包琪夫人很为难地拒绝了她曾经滔滔不绝称赞的“优等生”,那时我正在一旁热身压腿,我听到包琪夫人说她的家族很是问题。
——“孩子们的父母听到老师原是家道中落的小姐,难免不放心。”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很早嫁人,早就与家族不甚来往了,可是这样的事……谁又在乎呢?”
她满脸忧愁,欲言又止,显然还是想争取一下,可包琪夫人的理由也很犀利,就连孩子们也都明白成为大家族子女们的老师意味着什么,这些潜在的人际资源可不是用来施舍给一个穷女人的,说得刺耳一点——谁在乎谁的舞跳得最好呢?
——“包琪夫人,薪水可以低一点,作为助教抠动作也不行吗?”
——“维斯文……我很抱歉,我们并不缺这样的老师。”
我有在努力成为一个好女人,所以妈妈,您一定要知道我是为了接济这位善良又坚强的女士,而不是为了她的早饭。
我从横杆上下来,走向包琪夫人的方向,要是在以前,包琪夫人准挥挥手把我赶回去继续压腿,还要把我前几天抽筋的糗事一一举例出来作为“前车之鉴”。
自从您去世之后她对我态度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还对我说“您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爱洛小姐。”
“维斯文女士,我是爱洛。”我对她行了个礼,标准的礼节,优雅大方得像是挂在钩子上的烤鸭。
啊,我得解释一下为什么是“烤鸭”,我最初总是学不会各种各样的行礼动作,尤其是舞会上的,舞步我还会几个,自行车不是骑得越快越容易吗,舞步也是这样。一旦跳起来跟着肌肉记忆就行了,然而行礼却要定在原地几秒,要是对面是个慢性子,我保管能笔直地僵倒在台子上闹出笑话。
直到有一天——说起来我还要谢谢那位烦人的原厨师长——那天家里做了一顿烤鸭,没有切开,整个端到了餐桌上,等人到齐了再由侍女切开。
我那时真觉得烤鸭的姿态实在是优雅动人,它们的四肢在烤制前被拗起,我该怎么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