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厅的灯光缓缓从安德的下巴移动到额头时她才回过神来,或者说,迫不得已暂且将未完成的推演搁置一边。
大厅的正中央端正坐着一个男孩,他有着苍白得过分的皮肤,一直抿嘴,绷着脸。她身后的揍敌客也总是面无表情,但是偶尔能从他的停顿和沉默中读到一些情绪,然而这个男孩……他的“面无表情”是苦大仇深的面无表情,她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会浮现这样一个与孩童无关的词。
可这个词竟和他无比贴切。
就像是不成熟的演员没有将人物的性格揣摩透,在表演的时候哭不像哭,笑不像笑。上半张脸悲苦,下半张脸欢喜,左半边脸凝重,右半边脸轻松,观众看了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情绪。这幅表情出现在演员身上可以理解为专业水平不到位,可出现在眼前这个男童身上呢?
——他是在掩盖着什么吗?
安德不禁这样猜测到。
而然这个猜想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当男孩身旁的侍女随手把一个玩偶拿给他时,他立马喜笑颜开,接过玩偶捧在怀里,鼓捣着玩偶的各个部件,这个时候他的行为又和其他普通孩子没什么差异了。
——就像一条狗一样,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安德心下已有判断。
当主人没有命令的时候,它必须端正地蹲坐在一旁,不许乱动,不许乱跑,就算把吃食放在眼前也只准流口水。对于动物来说,这是驯养,压制兽性,以更好得生活在人类社会,更好得取悦它的主人。
可对人来说呢?被压制人性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人们训练狗通常利用巴普洛夫条件反射效应,安德不知道到底经历什么样的实验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孩童驯养得对情感和交流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癫狂残忍的人才能想到做出这种事。
不过……也许这是好事也说不定,毕竟他是能预测死亡,而不是预测好运——离死亡越近的人,最好对死亡一无所知。
由此可见,通过控制这位小少爷来牵制艾梅洛斯绝无可能,他是挣脱于情感之外的人——他根本不喜欢那个玩具,即使他笑得很开心,就像是喜剧片里围坐在一起嬉笑的孩子一样露出纯真的笑容——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并不开心,他并不“表里如一”。
他在一遍一遍重复“玩玩偶”的步骤。
转动玩偶的右手臂,拆下,把玩偶的头向后扭一百八十度,用力拔,再然后是左手臂、左腿、右腿,去掉衣服,再把右手臂、头、左手臂、右腿依次安装上去,穿上衣服,然后再次转动右手臂……反反复复,似乎永远没有休止,而他的神情也保持着笑容,他不是乐在其中,是不知道还有“厌烦”这个情绪。
库洛洛想在知道手链的秘密,想要知道这个男孩的秘密。可对于安德来说,重要的是知道了秘密之后,他会做什么——他们都想要在这里得到更多的东西,那么库洛洛想要什么?
安德下意识扭头看向身旁气息平稳的库洛洛,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向自己。
“……”
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自己,在他们恍然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眼神也没有丝毫波动和不自在,她甚至以为他就是在等她的回眸。
他应该看向阿迪奇的……他为什么看着自己呢?
而且他的眼神和他们在米德那旅店里初次见面时眼神一样,暗含无声的威胁和毫不掩饰的探究。
“是我‘发呆’太久了让他以为我打算在暗地里做什么手脚吗……虽说的确如此,啧,他太麻烦了。”安德苦恼皱起眉头,心想。
她说: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保证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我就乖乖在旁边站着。”
——不会做任何“妨碍他的”事情,和那时一样,许下了一个承诺。
由于维斯文和揍敌客分别站在一前一后,两侧又是走廊,他们被无声地监视和禁锢着,有些定语不适合坦然说出。不过幸好,这种话里有话的交谈方式两人已经在船上提前预习过了。
也许是因为他恰好回忆到了初见时的场景,神色也就下意识地转变了,以至于让安德误会他在威胁她。
他已经不指望“威胁”能让安德安安稳稳地不掺和事情了——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安德放跑了提亚,又在船上吸引了他们的视线,以至于当他意识到安德有放跑提亚的可能性,打算用【神的左手恶魔的右手】探查提亚的方位时,提亚已经离开了米德那。想来他就是在这期间杀死了巴忒,而他没有提前掌握这个情报。
不过他没有必要解释这个误会。
他说:“附加一点。”
安德忍不住反驳问:“难道站在旁边还不够吗?”
“嗯,”他平淡地点点头,仿佛他的要求非常合理,他说,“把手放在背后,不许做任何事情。
“……”
安德撇撇嘴,但是还是照做了。
当她正将左手上拎的包裹转移右手腕时,她瞳孔微睁,恍然发觉自己右手上全是血痕,指甲缝里也布满了黏糊糊的血痂块和粉红色粘液,她被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手抬起摸上脖颈,却莫名发觉这个动作居然十分娴熟自然——她终于知道刚刚在意识里几乎快要消散的手臂到底放在哪里了——手心的汗液沾上伤口酸痛难忍,疼痛感仿佛能刺穿她的脑袋。
她一手拿着水瓶,一手拿着包裹,手两绕到背后。深灰色的裙摆微微晃动,她放在后腰的手指随意勾起,偶尔不自然地收拢几下,指尖的血液擦过灰色麻布——所以是为了防止她再去抠伤口吗?
他是在为她着想吗?
这可不行,如果他的想法和自己有关,她就会失误——往往是致命的失误。
她必须验证这一点,关于他是否将她的性命考虑在防止损失的范畴,也就是说,他是否重视她。
最好不要,最好是她自作多情——和所有无疾而终的肉麻暗恋一样。
于是她歪了歪脖子,迅速而用力地扭动伤口,伴随着剧烈的撕裂感的是从伤口溢出的血痕,滑下侧颈,窝在锁骨。
“血流下来了。”她说,抖了抖身后的水瓶,水在瓶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