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里斯通看着沙漏一遍遍颠覆。安德走后,它现在是最反复无常的东西。
……他有时候分不清在逼仄的巷口里捡到安德到底是谋略的一环还是一时兴起。夜晚带着腥味的风往巷子里鼓鼓地吹,破败的墙,凌乱张贴着的小广告和悬赏令,它们也□□。他蹲下来仔细观察喘着热气的女孩,被血浸湿的昂贵华裙添堵住身上流血的洞口,他的手拨开她被汗打湿的刘海,从花了的妆容中认清了长相,还没来得及将它讲记忆里任何一份危险人物名单上核对起来,她就一手虚握住他的手臂,从喉咙里生逼出一个“滚”字,像幼兽的低吼……
他比较着沙子漏下的快慢。
“一、二、三、四……”
有时候是他脑子的计数快一点,有时候是沙子滑落得要快一点。但帕里斯通已经没有耐心去纠正究竟是谁计错了时间,也不再猜测安德现在是披着哪个套子,遇到什么人,睡在哪张床上。
他没有那么多耐心。人的耐心像一碗糖水,一开始能解渴,清甜可口,但越熬,越回炉,就越浓越腻,最后光是闻着味道就心生反感。
尤其是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期:蚂蚁吃了人。
很多修辞手法如今不管用了,比如说“热锅上的蚂蚁”,平民匆匆忙忙逃亡,猎人接连赴死讨伐,而蚂蚁却最为悠闲——只可惜安德不在这儿,否则她一定会安之若素地对灾难冷淡回应一声“哦”,然后慢悠悠地给他泡一杯咖啡,“这样一来您又要加班了,咖啡今晚会有用的”。而等陪他工作到的深夜,一直坐在角落里打游戏的安德早晚会忍不住摘下耳机,狐疑地率先开口,小小的眉心微皱:“你真的没有瞒着我自己找去乐子吗”——自从他把安德从医院转到猎人协会,他们一直是这么相处的,把咖啡倒在文件上不计较,把游戏存档删掉毁号不计较,但要是谁丢下另一个人自己去“玩”,那一定要狠狠冷战半个礼拜不可。
金阴沉着脸质询安德的去向时,帕里斯通仍是盯着沙漏看,金还当他是心不在焉,嘴硬不说吊着他,于是每次都一无所获地揣着口袋甩门而去。
帕里斯通知道那口袋里藏着攥紧了的拳头,一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
然而每当他从成堆的公务中抬起头来,手边没了安德用来应付敷衍他的冲泡咖啡。视线便只好从空荡荡的陶瓷杯跳到孜孜不倦运行的沙漏,又从沙漏晃神到墙上不停旋转的时针、分针、秒针,滴答滴答。还有深夜窗外哗哗的雨,它一部分要沉到海里,一部分要蒸到云里……
他叹了口气,肩膀懒散地抵着椅背。
他发现了这些事物蕴含的道理——指针逃不出钟表;水重了就落到地上,轻了就飘上去;一年四季,春过了是夏、是秋、是冬,然后又回到春。
自然界的,人们称之为循环,人造的,便应当称之为“死局”,称之为一座孤岛,没人能逃得出去。
沙漏也是。
要是安德在这,她会怎么解释“周而复始”呢?
她先是会嫌弃他的无知,装模作样瞟一眼,然后手托着下巴,一副全以自己心情为准则评判到底要不要和他长篇大论的傲娇模样,像是女孩子赏脸答应搭讪者的邀约。他不讨厌她这样“高高在上”的模样,这是她的特权。
她一定会先从循环论讲起,讲发展观。讲“五德终始”,讲统治阶级是怎么用这种思想愚弄民众的,顺便评判一句这样迂腐的思想已经糊弄不了人了。她讲量变和质变,讲螺旋式上升……
可她是语言的巨人,理论的拥护者,是纸上谈兵的谋略家,给她一沓A4纸,她能让人以为铅笔笔尖连接着黑洞。可当这支重千钧的笔用来写自己的时候,她反而一横架在门阀上,一撇拽拉垂帘,一点推开窗户,宁愿一竖跳下去——除却一个“不”字,无话可说。
她已经“失踪”许多个月了,不是她口中预估的两三天——她竟坏得那么固执。
他可不赞同漫长的进化论,在一遍一遍筛选中选出一个合格安德,等待量变凝结成质变,这也许要上万年的演化,他等不了那么久,这样慢吞吞可赶不上现实世界的圣诞节,赶不上隆重的悼念和激昂的演说,甚至赶不上去新大陆的船——那去黑暗大陆的船票不会给一个做着梦的、睡死的人。
他赞同先破后立,赞同“病树前头万木春”——先把安德杀死,更完整的安德才会诞生。
然而安德是杀不死的,连她自己也对那腐烂顽固的内核无可奈何。
他想击碎她的尊严,敲碎脊梁,破除理想,掩埋希望。她要自由就把她丢进牢笼;她要文学,就把最恶臭腐烂的文字排放到空气里;她要钱,要权利,要止疼的吗/啡,要熄灭大脑的安眠药……她要什么,就夺走什么。
于是在他的精心编排下,她去过流星街,在高耸堆砌的垃圾山上仰头看阴沉的灰色天空;在平民窟拥挤的人堆里叹过一口纷乱污浊的气;被驱逐流放,和难民一起翻洋过海,摇摇晃晃地颠簸;在□□火拼里避开一颗子弹 ,逃不过紧随其后的第二发;公正的法庭上她平静等待自己的死亡宣判,在场所有人都等她忏悔;死在情人怀里,心口搅碎,破烂地像玫瑰绽开的花形;坐在十七楼阳台的栏杆上,背对着远处的海滨,蝉鸣稀碎,在父亲惊异的神色中,笑得自由惬意,往后倒,割断了平滑的海岸线……
他喜欢摧毁可爱的事物,而她是这样可爱。
他发现她是杀不死的,她向这现实索要的口吻,比孩童讨要玩具的口吻还要真切、还要轻率、还要挥之即去。
所谓深重的悲苦,要匹配得上这种形容,要名副其实,到底得“深重”到什么程度,是他运笔不够重吗,是墨不够深吗,为什么在她那里长不了记性。
他后来明白,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什么都往心里去。她在目睹他人的苦痛时,把自己的灵魂也刮了一遍。这比地下室卑劣之人的手记自卑,她脑海里的怀疑和否定喋喋不休,争辩着纯粹的恶里能否绽放出花朵来。
这种凌迟般的自我折磨与困倦沉重的眼皮、笔挺的脊背还有纤细的腰肢无关。她在肉身皮囊之下的思想深渊中经受过一遍苦痛,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她。
毫发无伤地心死了很多次后,再让她粉身碎骨地死去,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