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蜘蛛基地出来后,我和提亚约见在一辆车里,他会送我去车站,坐晚上八点的火车离开。
一辆停留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雨刮器来回摇摆,透过沉沉的雨幕,我看到了驾驶座上男人瘦削阴沉的面庞。
我走近,拉开后座的门,收伞。瞥到副驾驶座上一个占据了整个座位的深灰色皮箱,车子里有淡淡的腐朽味道。
我坐进后座。
他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车子缓缓开动。
“我现在分不清你是谁。”他说,作为打破沉默的开场白。
他告诉我他在把爱洛的尸体从别墅带走时,帕里斯通提议将她分块,因为尸体被彻底冰冻,坚硬得无法完整搬运。而提亚的念能力恰好可以轻松切开冻肉和骨头。
帕里斯通: “把尸块装袋带走会方便很多。”——这是多‘贴心’的建议呐。
帕里斯通对尸块的大小很有要求,他说:“每一块不能超过一个250ml牛奶瓶的大小。”
我知道他是在找沙漏。只是帕里斯通用这样的说法,让提亚在每次切块时都拿牛奶瓶的体积作比较,简直是故意摧毁人胃口的恶趣味。至少提亚在短时间内不会再想要喝牛奶了。
沙漏的确在尸体里。
“当我切割心脏的时候,刀刃感受到了其他的东西,然后一些画面进入了脑子,”提亚说着拿出了沙漏,只不过那是从正中间截断,已经被分成两半的沙漏,“我从这些画面中看到了你还有爱洛,我也立刻明白了帕里斯通的意图,迅速从头脑中的画面中抽离出来,我割断了沙漏。从那里离开。走前,给你发了别墅的位置,这就是发生的全部经过了。”
带有念的刀触碰到了沙漏,相当于输入了念开始读取记忆。
他说:“我放弃理解你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只有一点我必须清楚,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
车子拐弯,溅起高高的水花打在路灯杆子上。我的头也顺着惯性抵在车窗上,侧脸传来凉意,消解着热度。
如果我是安德,那么我让提亚做事叫做“请求”,如果我是爱洛,就要改为“命令”。命令比请求好用。
我很清楚此时该如何抉择,然而同一时刻,我竟然发觉我可以在一个人面前既显得委屈柔弱又显得高傲冷淡,这样的状态在同一时刻存在,而不是用“时而……时而……”的句式。
“你想把我认做是谁呢?”我问,“你认为我是谁,我就可以成为谁。”
“安德,我是在照顾你的想法。”他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大概知晓和你交流的方式之一是‘有话直说’,否则你就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打算擅自划定他人的将来,你就是仗着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我是想说,按你喜欢的来。”
可是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
【出发时要人迹罕至
西边有一艘忒修斯之船】
忒修斯之船。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想要变“好”的我,不停改变的我,被替换掉恶劣的癖好、观念和想法,实际上是不是在杀死自己呢?
“你把我当成爱洛吧。”我说。
——“好,大小姐。”他说,毕恭毕敬。我觉得这个语气陌生极了。
我从他手中拿走两个沙漏,它们已经被清洗干净。看样子已经失去了循环记录的功能,我把手附在其中一个弧形的玻璃上,输入了念,记忆涌入大脑。
先是爱洛在一个清晨降生,护士把襁褓中的女孩放在一位夫人床侧,对她说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很健康。听了护士的话,床上的女人瞬间面露忧惧、牙齿发颤。
然后我把手放在另一个沙漏上。
记忆继续播放而没有回到开头。播放的速度很快,一年也许只有一秒,但是记忆却完完全全地接受到了。看来分成两半的沙漏变成了两个设备,其中一个读取的进度条同一时刻会在另一个上保存位置。
我把其中一个沙漏收起来,另一个连同一张纸交给提亚。
“把这半个沙漏和纸都藏在艾梅洛斯邸宅里。”
“我可以看看纸上的内容吗?”
我点点头。
他腾出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小心地打开折叠的纸,愣了半天。上面只有一个单词,
【PATIENT】。
他问:“这样就够了么?”
“……我也不知道。”
此后我们再没有在车上说过一句话,提亚把我送到车站。七点五十五分,火车到站,旅客领着行李箱下车,滚轮“咕噜咕噜”啃食地面。
临走前,我在站台上问他:“提亚,你觉得我变了吗?”我想,这句话应该是身为“安德”的我提问的。
“什么方面的变化?”
“变得真诚。变得体贴善良。变得……额……坚强……最重要的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词离我好远好远,“变得正常、变得普通。”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我担心他会顺势把我推下站台。
但是我还是点点了头。
他环住我,双臂悬空地环住,而不是贴紧地抱住。
可我还是忍不住感到抽离,想要从这副身体离开。带着真诚与关照的沉默内敛的拥抱和交互,人与人之间表达真挚情感的肢体语言,对我来说是一些只能悬停在文学、电影和阅读理解上的固定动作模板,它们不会降落到地上,不会降落到我身上。
“你一点也没变。”
“把人看作工具。”
“永远只想着达成目的。”
“沉迷于异常的事物。”
“情绪一下子低落又一下子兴奋,难以捉摸。”
“执着于控制一切。”
“……聪明得很可怜。”
“安德,你什么时候会尝试着敞开心扉?”
——我不知道。我没说出口。
在车站发车的广播中,他松开了双臂。
我坐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