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梦到妈妈把一整捧碎玻璃灌进了我的喉咙……”我说。
去山谷的路又黑又狭窄,艾玛牵着我的手。
她问我“你是不是也没有妈妈了”,我说“是的”,然后她问我我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我也不喜欢讲自己的事情,但是几分钟前她哭破了喉咙,也许她只是想在漆黑且不安的环境中听到熟悉的声音。而我不能拒绝一位刚刚失去至亲的女孩的请求,即使我没有产生丝毫同情,我的感情——到目前为止能用具体的名词或者形容词描述的情绪——大多和文字本身一样是被编造出来的。
“她撑开我的嘴巴,把玻璃碎渣倒进来。”我讲述着这些因为痛苦而格外新鲜的记忆。我相信我向来平静和无波动的音色能让艾玛感到格外安心和体贴。
“我用牙齿嚼碎,搞得满嘴血肉模糊,等把所有割破口腔的碎渣吞食入腹,我被身临其境的疼痛叫醒,坐在床上想要分清楚这是我的渴求还是恐惧……那个时候我大概五岁。”
事实上我有两位母亲,我很少提及她们,这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往往不得善终。
我也更少提及我的父亲,这其中的缘由则与我的性取向有关,与我的基因有关,在我确认自己是双性恋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同性恋,往往是这样的契机:女孩子之间开玩笑地接吻,然后我发现我并不讨厌甚至想要深入继续,回过神来却注意到对方掩饰着神色用手背来回擦嘴唇,仿佛上面藏着肉眼不可见却致命的微生物。有一段时间我讨厌所有的男性,我讨厌女性是男人的肋骨的说法,失望于又臭又长的父权社会,于是父亲成为了这些幼稚想法的受害者,身为安得时,我和父亲保持着礼貌却旷日持久的沉默,但是身为爱洛,这种沉默往往充斥着不可言说的轻蔑、敌视以及恶意。
我的母亲,一位叫帕拉尼亚,出身于流星街,依靠特殊能力被某位长老收养,她没有自保手段,被常年圈养,但也因为如此她反而能在流星街这样资源匮乏且过分集中的地方看了很多书,她聪明但是偏执——和我的另一位母亲一样,总是在某些我不能理解的地方过分强迫——她很喜欢漂亮的房子,足够大足够奢华。于是在她十七岁设计走出流星街后她就得到了艾梅洛斯的姓氏,与其说她嫁给了一个当地性格残暴的黑.手.党,倒不如说她嫁给了一座梦寐以求的城堡。其实和其它丧失精神的女人一样,本质上她嫁给了车子房子和钞票,这在他们所处的圈层十分稀松平常,而且我认为虽然她的个人选择给之后身为爱洛的我带来了很多麻烦,但我能理解她的做法,任何一个人类——无论种族年龄性别出身——要是能二话不说地满足我所有的诡谲多变,我也会全面缴械投降的。
我和这位母亲的关系和陌生人没有太大差别,我们的心里都住不下任何人,全是疯狂且肤浅的物欲。但我想我和母亲最不相似的地方在于我过于独立甚至回避,而她习惯于依恋对她施.暴施虐的人。
另一位母亲则和善得多,比起她自己的名字,我更常听到别人叫她安太太,她自己也对这个称呼不反感,我猜测她的本名可能只出现在表格和证书的姓名栏上。
她观察细微,然而任谁每天把周围环境扫视个八百遍都会注意到环境和气氛细微的变化,这不是过人的天赋,是一种窒息的控制欲。
我时常怀疑她是知道我的各种坏习惯的,比如把尖叫中的小孩推进下水道,将声音永远隔绝在地下,比如让他们躲在废弃车辆里躲猫猫直到被几吨重的机器压缩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钢铁砖块——我认为这是最鲜活生动的“骨灰盒”。
我希望我的母亲能杀死我,就像擅自把我生出来,希望她有始有终地私自决定我的生命,但我又痴心地想,要是妈妈是太爱我了才想让我死那也很不错。于是我一边谋求她的溺爱,一边谋求她的谋杀。
“然后有一天她死了,她向来体弱多病,”当我是安得时,她总会在我五年级上学期患上癌症,癌是很狡猾且随心所欲的东西,在身体里倏忽冒出来,一会儿是胃癌,一会儿是骨癌,运气好的时候能活下来,运气不好就是痛苦至死,“有一次她得了乳腺癌,其中一个胸被切掉了,但是癌细胞并没有被完全切除,在持续化疗将近一年多后,她死了。”
艾玛捏了捏我的手心,问:“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她死的时候。”
“夏天的傍晚,当时我浸在浴缸里。”
“你在洗澡?”
“不太记得了,”我摇摇头,回忆说,“但我记得我当时是穿着衣服的,身上也没有水,奇怪……我当时在干嘛呢……算了……之后我听到有人大声叫我,是邻居急切地敲门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原来是爸爸联系不上我才打电话给邻居,他们让我赶紧去医院……哦,我想起来了,那天也刚好是我第一次尝试除了死咬自己的手臂外的解压方式——虽然我骗他们是不小心划到了图钉。”
那时我还侥幸地想,“有个人死了”和“有个人差点死了”的境遇毕竟是有差别的,后者的过失会被轻飘飘地一带而过,此后我越发放肆地体验疼痛。
“之后便是葬礼,我很讨厌那些叫人哭哭啼啼的习俗。”我的妈妈们都是墓地的常客,那些哭丧的人像是在喜笑颜开地招呼她们入席地狱,葬礼是一场恶毒的提前排练,但也许恶毒的是我。
因为我不哭,所以奶奶在旁边焦急地捏我的胳膊,把我的皮肉当做是捏住钥匙一样地转动锁住,但是这种疼痛对我来说只是小儿科。
“……葬礼……我希望我死的时候,我的坟墓立在山谷里的红色花朵间,”艾玛说,“我很喜欢被喜欢我的事物包围,被簇拥的感觉很好,这才是葬礼的含义,来见我最后一面的都是爱我的和我爱的。”
我低头看了她一眼,说:“你还小。先想着活着的事。比如接下来几天住在哪,吃的怎么解决。”
她撅起嘴,委屈地反抗:“听起来很麻烦,很难办,很辛苦……也许该先饿着肚子把胃缩小,这样以后吃的东西也会少一点,用的钱也省一点。”
“我以前建立过一座孤儿院,你可以去那里,只要省着坐飞艇的钱和一两天的食物,到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只是别和里面的人提到我。”我提议说,“你用不着去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