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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尘缨(1 / 1)

在草原奔跑的时候,会感觉到天地间的一切都渺远了,纵深被不断拉长再拉长,周英牵着闻乐的手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到尽头,侧过头,发现哪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奔跑在一团虚空之中,可是天上的月儿那么圆、那么亮,怎么会是虚无缥缈的呢,但下一瞬,深邃的夜空中便染上了亮眼的红,周英再回过头的一瞬间,火舌吻上了她的眼睛。

周英惊醒了,汗涔涔的头发像刚从水里捞起来,“还在……还在就好……”,她心有余悸地抚上了双眼。

这八年来,她时不时会梦见长乐镇被吞噬那一晚,还有与闻乐分别的时刻,只是最近梦魇越发地勤快了,每次醒来时都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打周英八年前被大祭司近侍怀临所救,之后便被带回了永州王宫,被安置在岱渊楼旁的偏殿中,其实她也一直想不明白,王廷的人已经拿到衔尾玉龙环,为何还要将她留下,她也不知道容缚是如何向王廷交代的,总之就是她这八年来一直安然住在王宫中,还被封了大祭司近侍,宫中的人见了她,也得称呼一声“副使大人”,只不过她住的地方偏远,甚少见人就是了。

兴许是我住得偏了,所以那些人就都把我给忘了,忘了这宫里竟然还住着条长乐镇里逃出来的漏网之鱼。周英也时常扯出一抹自嘲的笑,不过王宫里的人兴许忘了,但她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记着,自己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在苟延残喘,自己居住的地方,也不过是仇人的施舍。既然八年前她万念俱灰之际没有死成,那么活下来后的每一时每一刻,都不是单单只为了自己而苟活。

周英心情平复下来,门外传来了叩门声,而后传来怀临的声音,“周副使,起了吗?”

“起了,马上就来。”

“好。”说完,周英便见门外的人影转身离开,只是来提醒周英别忘了去面见大祭司罢了。

周英当年被怀临救下时,才刚满十岁,怀临看起来不到而立之年,转眼八年过去了,她已经从一个总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变成了一头青丝如瀑的少女,而怀临却还是当年模样。

她以前好奇问过他,怀临被缠得烦了,便落下一句,我是天上的星星化的。再追问是哪颗星星,便不答了。

周英也时常猜想,那容缚是不是也是天上星星化的呢。她在岱渊楼中偶尔会听见路过此地的宫女们咬耳朵,她就趴在墙头上听,都是一些关于容缚的传闻,大多是说他神踪诡秘、超然避世、不老不灭之类的,周英听过了几次便去问怀临,怀临思考良久,半天才吐出一句,不得直呼大祭司名讳。

怀临离开后,周英迅速梳洗完,随手挽个发髻用木簪钗住了,着一身莲青色的袍子,便出门往主楼中去了。再过几日,就是宫中祭天的日子,八年一次的祭祀,王宫上下乃至永登城中,都非常重视,这也是大祭司极少数会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刻。

这次也是周英第一次跟随容缚出席这般隆重的场合,他寻常再怎么冷漠疏离,这个时候也免不了把人叫到跟前去训导几句。

进了主楼,便见容缚在上闭眼打坐,还未出声请示,容缚已察觉到面前人,“坐下吧。”

周英环顾四周,最终选择跪坐在地上,岱渊楼内全铺了黄檀的地板,周英只觉得怎么坐都别扭,偷偷地在地上活动膝盖。

“你可知我叫你来所为何事。”

容缚一下睁开了眼,捏诀的手松开了,反过来自然垂在膝上,周英吓得立刻坐直了,不敢抬头看容缚,只盯着面前底板上弯弯绕绕的纹路答话,“再过几日便是宫中祭祀大典,我已筹备月余,定不会让大祭司失望。”

“好……其实,我本不想你去的。”

听得这话,周英猛然抬起了头,却直直对上那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他好像早已预料到周英的反应,也并未训斥她出格而冒犯的举动。周英赶紧低下了头,压下心中的澎湃,脑中却还浮现着容缚漠然的神情。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心情,周英时常被裹挟、撕扯其中。对于即将要见到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握长乐镇生杀大权的王侯们,周英心中充满了一种扭曲的快意,倒也不是见面时便可大仇得报,只是能见到仇人一面,仅仅是这件事,就可以让周英的心沸腾起来,她等了八年才等到这个机会,看清并牢牢记住那些家伙的脸,这将驱使她在余下的人生中奉献出、燃烧自己的一切,誓必把仇人也一同拖入流火地狱中;但这种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落差又让她感到痛苦,苟延残喘八年,今后还要在他人卧榻酣睡,祭坛到王侯座前的距离是周英无法逾越的天堑,隐忍的剧痛几乎折磨得她快要疯魔。

但无论如何,这次祭祀是个接触岱渊楼外世界的大好机会,周英不想错过。

“你可知我为何不想你去?”

周英没有回话,她咬紧牙关,说不出半个字句。

容缚认可了她的沉默,起身沿木梯往楼上走。“你还记得你初到岱渊楼时,我同你说的话吗。”

周英当然记得,怀临带着她日夜兼程,跑死了四匹快马,抢着在秦谚前将她带回了王宫。怀临带着一个孩子返程,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比一人去时慢。被带进岱渊楼时,周英蓬头跣足,四天四夜的马上颠簸,她显然吃不消,浑身疲软,瘫坐在楼前。

容缚那时正在筮卜,闻声抬起头,口中轻语,“命数渺渺天定,不须计世态人情,生路遥遥难行,今夕忘却旧尘缨……”

“你以后,便叫周尘缨。”

岱渊楼主楼共九层,容缚轻缓的脚步声一层层地远去了。

地上跪坐的女子将身子伏下去了,额头贴到黄檀木的地面上,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眼下的一小块儿地方上盛满了水渍,又过良久,一道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大祭司,尘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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