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冬凌十岁的时候成了孤儿。
那一年秋,扬州知府的老母亲突发恶疾,名医们束手无策,老夫人归天后,忽有一大夫故作惊醒道:“宋老大夫有颗祖传丹药,据说妙用无穷,能救死扶伤,延年益寿。莫不是舍不得拿出来医治老夫人?”
宋冬凌的父亲顿时大惊,丹药是有的,却没那么神奇,更不对老夫人病症,反倒会是味虎狼毒药,这如何能使得!只是破家县令,灭门府尹,尽管宋冬凌父亲交出了丹药,言明此药无用,宋家十多口人当晚仍旧被抓进监牢,知府大人亲自定下了“谋害诰命夫人”的罪名。
牢狱监头对宋父施展各种刑罚取乐,宋老自知活不下去,不久便用偷藏的银针刺进心脉自尽。宋母隔天就二尺白布悬于牢狱门上。
从那天起,那个无忧无虑的宋家小子就已经死了。直到半个月后,火光在扬州城门口烧起,在纷纷嚷嚷的呼喊声中,一个复仇的少年从监牢中冲出来,他的新人生就这样从杀戮中开始了。
……
“名字?”
“宋冬凌。”
“哟,看起来是个读书人呐!”
“不,父亲是大夫。”
“这么说识字啦!说说你为什么要造反呀?”
“报仇!我要报仇!”
看着目光中充满恨意,牙齿咬出声响的少年人,老胡子满意地咧开嘴:“行啊!你就跟着我吧,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你命硬不硬咯!”
之后宋冬凌便成了谭帅手底一小卒,胡子是谭帅的亲卫,他则给胡子跑腿。几年征战下来,宋冬凌已经不是那个在监牢角落痛哭流涕的少年,他能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敌人,只有在战后胡子给他包扎伤口时,他才会痛得龇牙咧嘴大笑。
一天胡子说要把家传的木匠本领传给宋冬凌。
“你瞧我都五十多岁了,婆娘也生不出个崽来!你知道不,我家那老不死以前是给皇帝盖行宫的,上头贪料子钱,他倒老实用足料,最后被人做局,官钱两丢,嗨!还连累老子给他养老,到三十岁都找不到婆娘。”
宋冬凌几次攻城都跟着胡子搭木架、云梯、砲车,木匠的活计都能做点,可要专门学这个手艺,说实话他有点看不上,还不如多读读父亲留藏下的医书呢!
胡子却不依,几次都说宋冬凌就是他儿子了。这几年战场上胡子好几次救他一命,甚至他的拼杀功夫,起初也是胡子手把手教的。最后宋冬凌无奈,只能认他为义父,学着做了几把明朝桌椅,还真有那么几分好看!
再后来,湘军越打越强,天国又一次内讧,分裂,明眼人都看出天国快要不行了。
胡子就叹气道:“瞧见没,我的胡子都白了,就像这天国,快不行咯。”
宋冬凌不解问:“当初天国那么弱小都能打到金陵,为什么现在反而不行了?”
“能打的都没了,有的死了,有的发了家娶了一大堆老婆,没了当初的心气儿。剩下一堆屁用也没有,还只想着把能打的赶走!”
胡子让他今后跟苏州城里的洋人传教士学洋文,说这以后指不定会是条出路。
宋冬凌把攒的金锭都给传教士,他就这样天天学起洋人的话,了解洋人的世界。同伴问他是不是想要去当假洋鬼子,他回答:我只是想知道洋人为什么那么厉害。
……
胡子的话是对的,去年最能打的英王部被歼,谭帅大哭了一场。随后天国的情势急转直下,湘军和清军步步紧逼,到如今苏州城也被围了起来。
胡子就此长吁短叹起来:“娘的,你不早点讨个婆娘,好给你老宋家留个种的啊!”
宋冬凌笑了,他直言乱世人命如草芥,他不愿自己的孩子也像他一样,不知道哪天就要身首异处。
胡子怒骂老子都还没死呢,哪轮得到他这个小兔崽子!
没多久胡子就死了,和谭大帅一起死在八王叛乱中,被砍下脑袋当作投名状。
……
逃!宋冬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个地方!他是长毛,是反贼,清军入城就只有死路一条!
宋冬凌和仅有的亲人,三叔三婶三人扮作难民,两个男人剃回了大清辫子头,穿上破烂衣服,在兵荒马乱中逃出生天。
他们一路向东,直往上海奔去。路上他甚至用洋文和洋人军官问路,他扮作教民,装得是极像,洋人们都想不到,这个面像上还带着稚气的青年,曾经跟着太平军的谭帅东征西讨,甚至还打垮过洋枪队。
来到上海后,他死灰的心又被一股火焰点燃了。他偶然瞧见了当年随意一张嘴就让他家破人亡的前扬州知府!这个狗官依旧是穿着官袍,戴着花翎,天知道他这些年又害了多少无辜人家!
蹲了半个月,少年人在狗官夜半坐轿回府时候,突然杀出,手起刀落打趴两个护卫和轿夫,一刀砍下仇人狗头,并在墙壁蘸血题字:刺张者,胡冬凌是也!
胡子就是他义父的名字。
一大清早他和三叔三婶坐上了前往阿美利加的轮船。
“娃啊,这一去咱这辈子就不回来了啊!”
“三叔,我们在这里还能活下来吗?”
“可那是洋人的地盘,咱能行吗?”
“行不行试过才知道,不过我喜欢义父说的一句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得行!”青年人遥望啊远方的海平面,似乎看见了那个大胡子在咧嘴朝他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