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耳廓向上游移。阿窈偎在他怀中,紧紧合着眼睑,连动都不敢动。
就在这节骨眼上,谢混突然放开手,有些厌憎地一把推开她,喃喃自语道:“不是这个味道,你是谁?你不是她……”
阿窈跌倒在地上,呆坐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只听鼾声轻响,谢混伏在榻上一动不动,像是又酣睡过去。月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烛火影影绰绰,映出腮边两道蜿蜒的泪痕。
春末的风是微醺的,夹杂了一丝爽意。式乾殿里凉爽宁和,梁上悬着天青色的帘幔,风吹过,似夜来春潮层层跌宕不休。
“这消息可靠得住?”皇帝掀开帘子,从后面阔步走出来。
垂手立在殿中的王珣,毕恭毕敬道:“回陛下,千真万确,据那探子来报,说慕容垂欲讨伐魏国,派慕容宝、慕容农率兵八万,向五原大举进攻,又派慕容德等人领骑兵一万八千人作后继。此刻,只怕已在路上。”
司马曜紧攒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照理说,拓跋魏国与后燕是几代的姻亲,又是鲜卑同源,慕容垂老朽残年,何必拼了老命去攻打魏国?”
王珣回道:“这也是后燕理亏在先,当年魏国派拓跋觚出使后燕,慕容氏子弟为了逼魏国进献良马,扣押了拓跋觚,两国自此交恶。魏主拓跋珪转而联合西燕,几次攻打后燕,慕容垂霸道惯了,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原来如此。”司马曜笑了笑,“那依爱卿之见,燕魏之战,哪家能赢?”
王珣踌躇道:“臣不敢妄言,只是按常理推断,魏主拓跋珪年轻气壮,势头正盛。慕容垂年近七十,又卧病在床,其子慕容宝虽年轻,资质却极平庸,他们父子恐怕不是拓跋珪的对手。”
司马曜走到烛台前,将密信搁在火上烧了,这才转过身道:“不管谁赢,总归是一丘之貉,让他们窝里斗去,若能斗得两败俱伤,倒是解决了朕的心腹大患。”
王珣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司马曜道:“尽管说来,不必卖关子。”
“依臣看,燕魏之战,要真能两败俱伤,正是我大晋的天赐良机。眼下形势虽不明朗,两兵相交,必定是一场恶战。慕容垂若死了,他那儿子守不住基业,燕国便会陷入大乱,到时群胡纷争,我晋正可借此机会出兵北伐,一举拿下河洛失地!”
王珣一口气说完,如他预料的那样,司马曜果然面色凝重起来。他在大殿中央踱了两步,似乎在揣摩王珣话里的用意。
“嗬,都说爱卿像胡广,怎么今日倒犯言直谏起来了?”司马曜停下步子,斜斜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王珣觉得毛骨悚然,寒意从背心直泛上来。他心中暗想:“北伐果然是主上的逆鳞,根本碰不得。”于是垂下头去,便不再多言。
一时间两厢静峙,殿中的气氛变得尴尬不已。司马曜站在帘子后伫立片刻,沉声道:“对了,朕托你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王珣顿了顿,谨慎说:“回陛下,臣已经私下寻访多人,甚少有和公主年貌相当的。不知陛下心里,可有合意的人选?”
帘后发出一声长笑,司马曜拨开幔帐,缓缓走出来:“你呀,真是只老狐狸,才说你像胡广,这就鼻观口,口观心,一问三不知起来。”他将手负到背后,望着殿外耀眼的阳光,笑道,“朕心里,还真有两个合意的人选。”
“哦,不知陛下意属于谁?”
司马曜道:“一个是太常王琨之子王嘏,那天在宴席上,朕看他英气勃勃,胆色过人,竟能拉开十二石的硬弓,不愧是你们琅琊王氏的俊杰。”
王珣脱口道:“那另一位是……”
还不等他说完,忽听宦官尖利的嗓音从殿外传来:“陛下,新安公主到!”司马曜愣了一下,对王珣道:“此事不急,多留意就是,卿先退下吧。”
王珣垂下头,恭谨地一揖:“臣遵旨。”
他刚绕到后殿,新安公主就摇着罗扇,施施然走了进来。正要屈身行礼,司马曜忙一把扶住她,口中笑道:“阿姐何时进的宫,怎么不让人事先通报一声?”
侍女送上坐褥,新安公主挽起轻薄的裙裾,在围榻前坐下。“臣妾昨日就来了,上午陪太后用过膳,想起多日未见陛下,便想来式乾殿看看。”
司马曜这才注意到站在她背后的少女,乌发垂髫,巧笑倩兮,一身淡鹅黄的衫子更衬得肤如莹玉。她低身行礼:“神爱参见陛下。”
司马曜笑道:“一家人不必见外,朕今日才发现,这孩子长这么大了。”
新安公主叹道:“可不是,一转眼,臣妾竟都老了。”她本就比司马曜年长数岁,此时近约四十,虽保养得宜,鬓角仍染上几缕不易察觉的霜白。
王神爱献上手中的竹箧子,笑吟吟道:“这是臣女亲手做的蜜乳髓饼,掺了牛脂、槐蜜,昨日特地带进宫来,请陛下和太后尝尝鲜。”
司马曜拈起一块放在口里,细细嚼了,不觉赞道:“嗯,是和宫里的髓饼不一样,神爱的手竟这样巧。”
新安公主笑道:“陛下别夸她了,日后过了门,别让舅姑嫌弃她粗手笨脚才好。”这一句提醒了司马曜,他忙问道:“神爱许人家没有?”
新安公主道:“正是没有,才想托陛下在前朝寻一个身世清白的世家子。”司马曜笑道:“去外头寻什么,阿姐与朕做亲家,不是正好?朕看她与德文年貌相当,脾气性情都合得来,倒是一段好因缘。”
一席话说得王神爱面上绯红,窘怯地转过身去,惹得二人乐不可支。王神爱正想借故脱身,忽然想起一事,眼珠转了两转,试探道:“陛下,我与晋陵殿下多日未见,实在想念的紧,能否邀殿下出宫,在我家小住几天?”
司马曜愣了一下:“你去含章殿多陪她几日,不就是了。”
王神爱忙向旁边递眼色,新安公主笑道:“陛下哪里知道她们小孩子的心思,晋陵在宫里关得久了,也想出去看看。何况是我那公主府,与宫里没有什么分别。”
司马曜果然会意,没往别处想,点了点头道:“既这样,就让她去阿姐家住几日,到时派人接回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