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腿是十年前截的肢。她同叶子父亲开车去外地送货,与一辆胎破的拉砂土的货车头对头碰上,挡风玻璃粉碎,父亲当场就死了,她则截去了两边小腿,于是做了一副铝制接受腔的假肢,因怕感染,花钱更多,便不常用,只坐轮椅,有时也拿两手趿拉了鞋子,撑地走。平时不便出门,只开一家烟酒杂货店,受邻里照顾多,又好在有一个未婚的妹妹,在县城里做装修生意,能时常来照应,另外还拿残疾人补助,日子也就勉强过。
一辆污迹斑斑的旧面包车泊来门前,叶子正坐在矮凳上,在母亲双膝上伏着脸,是一副婴儿的姿态,母亲便从柜台糖罐上摘一支棒棒糖,吱吱拧开糖纸,要她张口吃。含到嘴里了,叶子就笑,想起小时候,从不邀请同学来家中,甚至放学也要绕开一程路,生怕他们发现这脑电波头盔般的糖果罐,和排满五彩斑斓试剂般饮料的冰柜——以此要来免费分一杯羹。她家的店可招待不了多余的人。不过,她倒是不介意家贫,因她是另一种的天之骄子,小地方,学业上做得太好,谁都不敢低看她一眼。
车上下来的是对门吴姨家的小女儿和孙女。吴姨大女儿结婚多年,与丈夫在外地工作,孩子送还到母亲家养,小女儿高中时辍了学,跑到南方城市里打工,在厂里拼装U盘,如今也不到二十岁,想来这是回家过年了。女孩把外甥女抱送来店里,又从车厢里卸货——原来是帮叶子母亲送货。叶子忙起身帮忙。女孩头发很湿,一绺绺的,发梢焦黄,脸上浮点汗,厚嘴唇泛着白,先是低声叫叶子“姐”,做了一会儿事,就扶住腰,站一会儿。
吃晚饭,就是在店子后面挪一块空地出来,摆上一张桌子。门口的灯被拉亮了,军绿的搪瓷灯罩,拢一束薄薄的黄昏的光,光里照映出雪,像沉到水底,到处都是浮游生物。很苦的一种生活,但是得由旁的人来看,或者把精神抽出来,在半空中观照一下,才体会得出味道,但叶子从不做这样的事,她是个实在的人,触碰到什么,就是什么。姨妈就是在这样的傍晚到达的,像一盆子水里,猛然丢入一尾活鱼,啪嗒嗒什么风云都搅弄起来了。她裹着亮面漆皮的柠檬黄的羽绒服,针织厚围巾白貂一样盘卧在颈子里,头发盘得老高,没戴耳罩,因要露出她大圈环的银子耳饰,一张脸被冻得油彩一样红,但走进来仍喜气洋洋的,衣角刮带的风,都似炸响一挂红艳艳的鞭炮。她随手抽一张纸巾,掸头发上的雪,大步走到叶子跟前,牵她的手,亲热地叫她的名字。
吃过饭,一家人看电视,叶子坐在当中。因店子门要敞开做生意,生不了暖气,只能支一张桌子骨架,底下放暖炉,面上捂一层厚褥子,大家胳膊、腿都挤在当中,挨着取暖。姨妈问叶子这些年在燕城的际遇,叶子有省有略地讲了,得出结论,城市里不好过,还是家乡好。又问她将来的打算,叶子笑一下:
“妈妈,姨妈,你们有谁跟县中学里的领导有关系的,把我塞进去当生物老师吧。”
“去读了燕城大学一趟,回来还要靠你妈妈、姨妈呀!”
“上一辈的人脉,不用白不用。”她撒娇,说起话,理所当然。
母亲拍她的手背:“你快乐、安稳,怎样都好,但还是要有进取心,不能窝在小县城里,消磨志气。”
叶子心底黯然一下。姨妈接口:“她是要回来孝敬你!这就忙着把人往外推!”说罢,又搂叶子的肩,说:“别听你妈,什么‘消磨志气’,你这叫潜龙在渊,只是休整一段时间。”末了,又想起一件事:“你有没有交男朋友啊?”
见叶子摇头,姨妈献宝样地说:“我正认识一个青年才俊,家里父母住我楼下。他比你大不了几岁,是本地的,也是在燕城读大学——当然没有你考的好喽,研究生毕业了,在东南地方工作,做建筑设计,今年过年回来,遇上了,央我介绍一个合适的女孩子,我这就想到你。”
“是南方的姑娘与他八字不合,回家来找?”
“你这说的,他不就是没话找话。”
“那你还当真?”
“见一面,喜欢就处,不喜欢就一脚踹开,”姨妈把脸颊贴住她的脸颊,“只是个消遣。你瞧你小姨我,没结婚,也没什么男朋友的,不也是好好地过?”
吴姨家的小女儿正来买东西,进门来,向三人比划“那个”,叶子反应半天,母亲却已先开口,指右手方货架上的卫生巾。女孩一面点头,一面弓腰去取。把手机扫了收款码,姨妈忽想起什么的,问女孩:“你去年带回来的那个男朋友呢?”
女孩愣一下,说:“跑了。”
“跑了?”
听姨妈这么问,叶子一怔,继而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时把屋里传染得都是笑。
*
翌日,她当真去见了姨妈介绍的青年才俊。才俊姓施,生得也齐整高挑,但见了叶子,却一时局促起来,手里捏一瓶矿泉水,说一句话,便要喝一口水,见底了,才发现叶子手里什么也没有。好容易在县城里找到一家奶茶店,让叶子挑一样。双手捧着温热的塑料杯,叶子啜一口奶茶粉冲调的饮料,两人沿人行道散步。互相了解了情况,才俊很谦虚地请叶子叫他“小施”。
没有别的好聊,叶子便向他了解家乡的工农业,好从中寻一个机会。青年也不尽知,但他父母在县政府里占个一官半职,他便领着叶子去各个部门打听问询。叶子认为与他一起颇有裨益,便连着几天同他出去。不过,处了几日,她发觉对方仍左支右绌的,一点也不自在。她好奇,便询问。青年挠头,半晌,挤出一句:
“总觉得叶小姐是个很难打动的人。”
听得这句评价,叶子恍惚一会儿,回想了片刻往事,觉得迷惘无解。
回家时,已经是黄昏了。雪停了几日,天没有全黑,而是瓷青样的淡远,但西边接着地的又有一线火一样的云烧开,橙黄金红,烧得寂静无声。姨妈正站在店门前,张望她,一见她的面,责怪:“怎么打你电话,你不接?”
叶子忙掏出手机一看,三个未接来电,她道歉,忙把静音取消:“工作时的习惯——忘改了。你怎么不打施先生的电话?”
“打什么!你快回来——你同事来看你了。”
“同事?”
她好奇,向一侧抻长脖子,往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