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林惜安表面上维持的阳光与热情才终于如夕阳般消散,某些在白日里被她压下的情绪,此刻像涨潮的海水浮上了岸边。
夜色里,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无比地庆幸,自己还能因严洛的遭遇而愤怒。
她盯着电脑屏幕,昏黄的灯光照亮她的桌子,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电脑记录那时在书院的一切了,以至于如今想起,都有种恍惚。
她已经记不清那个脸上有胎记的男人嘴里的黄牙是镶在了左侧还是右侧。
这些痛苦在渐渐淡去,而她也终于不用一回忆那些事,就被情绪的漩涡席卷,崩溃到用笔尖戳自己的胸口。
那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林惜安终于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但她渐渐发现,孔孟书院留给她心里的阴影,全然不像身上的伤口那般容易愈合。
那不仅是全天带着开过刃的刀恐惧所有比自己强壮的人的靠近,不仅是睡觉不敢睡熟生怕有人把自己再次拽回地狱,不仅是成夜成夜的噩梦,每次面对家里吊灯的恍惚,每次称呼林正德和姜琦爸爸妈妈都觉得恶心反胃······
还有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一点,她感到自己有时不会再为他人的痛苦而愤怒了。
她终究还是成为了自己讨厌的人,即便她已经出来,但由于向来对自我道德极高的要求,她还是活在自我厌弃、自我苛责的情绪阴影之中。
并且她会在生活中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中产生联想,联想到自己在书院所受的苦。
那时她打开手机刷视频,本来开开心心地逃离了现实,但却不小心看到了一则视频。
一个明星在控诉自己在成名前来北京北漂,做服务员被顾客辱骂一个多小时的经历,他说他到先在还在恨那个人。
那个演员潸然泪下,而她看到这一幕,她的情绪反应是怎样的?
她哭了,但她哭的不是面前的这位演员,而是自己。
她对面前的人产生了愤怒,他凭什么?如果这种挫折就能够让他如此痛苦,那他们······他们在书院,无数次被当众扒了裤子打,每个人坚持的自尊都会在无休止的辱骂和殴打中消迩,变成一句句哀嚎和求饶,他们如此痛苦,面前的这个人,凭什么这么脆弱,凭什么拿这种微不足道的伤害来索取她的同情!
她愤怒,她自怜,她被书院的回忆席卷。
她意识到自己的某个地方,被摔碎在了那个书院。
她无比厌恶眼前的自己,如果是以前的她会怎样?她会愤怒于那个不尊重人的顾客,那个带着阶级优越感而丧失了平等意识的“人上人”,她会对遭遇痛苦的人产生深切的同情。
她想起以前自己曾经亲眼见到顾客为难服务员的样子,她那时候无比愤怒,她看到服务员局促的样子,她挺身而出,站在了那个被欺负的人身旁。
这才是她正常应有的反应。
但她变了,她开始比较,自己与他人承受痛苦的等级,她开始厌恶所有的人向她抱怨痛苦,她这才意识到,经历过多痛苦的人,其实很难对一般的痛苦产生同情。
因为在这些人心中,痛苦的层级发生了改变,旁人看来难以忍受的,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毛毛雨罢了,于是所有向他们索要同情的人,所有在他们面前悲伤恸哭的人,都像是在炫耀,炫耀他们的幸运,炫耀极致的痛苦并未从他们身上碾过。
他们愤怒,因为嫉妒。
但林惜安觉得,这是不对的。
她是一个对自己有着极高道德要求的人,她对自己身上生发的愤怒抱有一种警惕,因为愤怒往往滋生伤害,当她意识到这种愤怒源于自身的嫉妒,她希望自己改变。她永远希望自己能够用平和、慈悲的态度对待每一件事。
她不想自己变得冷漠,不公平不正义的事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激起她的不满,而不是一看到别人遭遇这样的事,第一反应是产生自怜,抱怨自己的不幸。
而今天,她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在修补那时的自己,她看到放在桌角,玻璃碎片被她拼成的玫瑰。
正如当时她下定的决心,她真的在一点点修补自己的内心,那时的事情终于即将过去,她终于不会再无时无刻不回忆起那时的痛苦,而即便回忆,也不会立即产生某些痛苦的情绪反应。
终于,在严洛被董思明伤害的时候,她不再满脑子想得都是自己有多么痛苦,自己比他倒霉太多,而囿于自怜的陷阱,而是看到不正当的暴力出现,能够有正常的愤怒,能够挺身而出坚守自己的正义。
所以,所有的痛苦都会过去。
她躺在床上,世界陷入了沉睡,再次睁眼的时候,阳光会照在她的身上。
洁白的画布上,蓝紫色飞燕草铺成的一片汪洋,一个女孩目光炯炯,心中仿佛燃烧起正义之火,飞扬的发丝如战争中的将军。
银白色的月光从纱帘透进来,世界陷入平静之中。
顾砚的身上沾满了颜料,他在想今日所见的女孩。
她会因为看到不合理的伤害而愤怒,正如小时候,他被霸凌之后,她毅然决然站在自己的一边攻击那些伤害他的人。
那时候,顾砚将所有的愤怒迁怒于她的身上,用怨恨的标枪瞄准她,她所做的一切被他当作弥补和怜悯,他不惜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发泄。
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分发同学录,试图留下和朋友们的一些交集,只有顾砚,他既没有主动给别人,也没有收到别人的同学录,林惜安的除外。
但那不是要他写上什么,那上面已经有了她的一段话。
她说:“虽然造成这个结果有我间接的原因,我也因为你背负了不恰当的惩罚而难过,但这件事本身并不是我的错,惩罚不当是老师的错,我维护你也不是因为愧疚,无论是谁如果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我都会想要挺身相助的。”
那时候的顾砚,看到这话很生气,明明就是她的错,他不就是在和她开玩笑吗?
可是今天他分明在那花店外面,听到她的话——那是霸凌,不是玩笑,玩笑要两个人都开心才算玩笑。
当他开始反思自己,他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行为,在